沐榭又逢春 第30章 水落

林栩阖上眼不过一小会儿，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只觉得迷迷糊糊很快便进入梦乡。

她本就歪在椅背上，并不比软绵绵的抱枕和床榻舒服，被轻声唤醒时，只觉得脖子和后背都有些痛。

入目所及是竹苓满脸焦急，眼神殷切望着她的模样。她轻揉泛酸的肩膀，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竹苓方才的话音：

“......凶手找到了？”

竹苓点点头，压低声音道：

“正是，如今芙儿已被我稳在栀芫从前的旧屋子那里，小姐可需要我领您前去看看？”

林栩看了眼神情恳切的竹苓，长久方轻声叹息道：“你性子稳重得体，虽年纪尚轻，但在落雅居诸人中也算是头一份的妥帖沉稳。如今连你都这般紧张，可见芙儿必定说了非同小可的话。”

她慢慢站起身，看着悬于高处的鸟笼中缱绻而憩的两只鹦哥儿，抿着唇敛眉不语。

竹苓急得额头又冒出把汗，毕竟芙儿年纪轻，不听劝，若是这会趁她不在又闹小孩子脾气，耽搁久了丢了这至关重要的人证该如何是好。

林栩淡淡瞥一眼心急如焚的竹苓，轻声道：“那便带我去瞧瞧吧。”

落雅居坐落于林府后院，主殿离仆役所居的下人房并不算远，俩人不多时便到了。

竹苓快步上前，一把掀开那门前竹帘，却见房内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哪里还有芙儿的影子！

她慌忙四下查看，不仅毫无任何痕迹，连方才芙儿身上偷偷藏着的包袱也一无所踪。

竹苓眼前一黑，只以为是芙儿还是方才趁她走后偷跑出去了，焦急间却见林栩凝眉，正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她目光落至地上的一片极为轻微的划痕，以及一旁一粒细细闪着光亮的珠子。

林栩弯腰将那枚亮晶晶的珠子拾起，只见是枚成色极好的蔷薇石，质地细腻，闪烁着淡粉色的光泽。她仔细端详着指间这粉莹莹的珠子，沉默不语。

一旁的竹苓自进屋后便开始轻嗅屋内空气，终于忍不住迟疑道：“小姐......这屋内可是残有一丝异样的香气？”

暗香幽然，清润醇和，淡淡地萦绕在房间内。随着半开的门帘处清风拂进，更余几分檀意，自然是清香怡人的。

见林栩并未反驳，竹苓怔了怔，霎那间脑海中种种思绪回转过来，她慌忙道：

“小姐，方才芙儿亦说那日她曾闻到过一股幽香，是下人房不常有的，很独特的香气。而明明适才奴婢在这时，还未曾闻到这股檀......”

话音戛然而止，她已不敢再说下去。只见林栩轻勾唇角，神情却愈发泠然清廖。

全然一副成竹在胸，心中已经有了定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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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难得日头晴朗，一扫夏至后的狂风骤雨，高宥仪心情大好，便命人在后花园旁精心布置了一场赏荷宴。

自她成为家中主母后，还是头一回举办家宴，自然事事亲力亲为，只为安置地细致妥帖。又因最近府内接二连三有大事发生，此番设宴也算是对齐氏有孕的关怀，以及对林栩失利的抚慰。

林甫下朝归家后便换过便服，一身杏色翻领烫金长袍，倒显得格外神清气爽。他见林栩噙着笑，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便也心中舒畅起来。

自前段日子责罚晴芜一事，他自知愧于女儿，总是想方法弥补，但林栩却像是故意躲避，不仅近日早出晚归，连带着晨昏定省也时常缺席。他只想尽快消弭这一隔阂，故而当林栩对其难得抱有微笑后，不免心情大好，当即便饮尽杯中清酿。

高宥仪发丝高高挽起，簪成极为娴静的交心髻，身着一袭湘色紫鹃纹织金锦，比起往日更显华贵，落落大方，已渐渐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了。她双眸清澈似秋水，笑道：

“老爷还是慢点喝罢，这松针清酿虽然酒色澄净，满口松香，却也醉人的紧。”

梁徵元的座次与林栩紧挨着，他尝了一口面前的莲蓬陈皮炖鲜鳆，顿觉鲜美留香，忙偷偷向林栩使眼色，示意她多进些。

林栩掩唇轻笑，知道这位表兄不过是想逗她开心，便也啜饮一口。果然鳆鱼的咸鲜与莲子的清香相得益彰，反而更加浓香，甫一入口便回味无穷。

齐霜儿缓缓勾起唇角，两颊上飞着淡淡红晕，更显柔情媚态。自有孕以来，她日日娇养，比从前的娇纵妩媚更甚几分，兼之今日衣着华贵，一袭锦绣披衫更衬肤白似雪。

“元郎最近也有些日子没去校武场了，可是又寻得什么新鲜事？”

梁徵元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以茶盏撇去杯中浮叶，这才抬起眼眸正色道：

“不过恰逢武场师傅休沐，我最近又身子头疼脑热，歇息几天罢了，多谢姨娘顾念。”

齐氏半弯唇角，娇言轻笑：“身子不豫还是得好生歇息着，不然元郎正值壮年，却因为小病落了病根，可怎生是好？”

她亦舀了一小勺面前的虾羹，细细品了，方接着柔声细语道：

“听闻元郎才入武场不久便拔得头筹，真可谓是少年雄姿，也不知这样出众的少年郎日后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姐去？”

梁徵元虚长林栩四岁，如今年纪也有十八岁，正值当好年华，又出自荷城名门，自当是该配个好人家的。林甫素日忙于政务，倒从未在此事用过心思，如今乍听齐氏所言，倒也有些悟过来。

梁徵元年少风流，对府内诸人永远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兼之齐氏再怎样也算是长辈，这才愈加和颜悦色几分。如今却甚为罕见的冷了脸，自顾自地吃着莲子，缄口不言。

见梁徵元明显不豫，坐于远侧的澜月小口啜饮着半温的茶，缓声开口：

“近日夜里总是狂风暴雨，连着先前盛开的花都一夜垂败，今日倒是难得是个晴朗日子，我瞧着那园中菡萏摇曳，配着这全荷宴很是衬景。”

林栩端详着杯盏旁以莲蓬精心装扮而成的盆景，入目碧绿青翠。有盈盈碧波在天蓝釉青瓷碗中随风漾动，点点娇荷缀于其上，自是清而不妖，濯濯幽然。

“母亲今日如此巧思，简单一捧碧泉，却可堪留住整个夏天。心意当真是不俗的。”

高宥仪见林栩夸赞，双鬓飞红，娇俏笑道：“栩儿是个嘴甜的，不过我哪里就有如此细腻心思，还不是澜月用心帮衬我罢了。”

林甫经纶满腹，极爱风雅之事，自然投去了几分赞许的目光。他与高氏新婚燕尔，虽是半路夫妻，却难得脾性很是相投，成婚月余依然琴瑟和鸣。

宴席舍在风景怡人的后花园，酒足饭饱，仍有人兴致高昂，便提议去假山处走走。

林栩欣然应邀，缓缓走在人群之后，澜月身着浅绿色如意云烟裙，整个人娉婷袅袅，格外轻盈。她在林栩身侧走了数步，队伍为首的是有些醉意的林甫和高氏，依稀能听闻林甫忍不住吟诗的雅兴。

二人相携言笑，在队伍末尾走得缓慢，转入假山旁的一块嶙峋巨石后。澜月轻拾裙摆，正欲拾阶而上，忽然听得身后有泠然话音响起。

“——芙儿已经死了，你不必再等她的传信了。”

澜月身子一颤，迈出去的脚险些踏空，她缓缓回过头来，面色已变得霎白。

“......小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林栩立在台阶之下，一双墨黑色的双眸深邃，在巨石背阴处愈发清澈明亮。

她唇角缓缓上扬，勾成恰到好处的弧度，一身赤青色卷草纹蹙金锦衫在半明半昧的昏暗中平添几丝清寂。

林栩看着澜月逐渐发白的脸庞和极力维持的尴尬笑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

“那樱粉色蔷薇石珠子有极淡的柏子香，芙儿的证词又直指那日泼冰水害得晴芜病逝之人亦身有异香。高宥仪自小便被送去山间古寺休养，平日里又极爱檀香、玛瑙、念珠等佛物，这是府内人人皆知之事。当日我醒转时，原本尚在混沌之际，却是母亲在探望我之际，亲口告诉我晴芜之死另有隐情，为同屋婢子加害。种种迹象，分明都直接指向母亲。”

她久病方愈，一阵微风袭来，忍不住轻咳数声，拿帕子掩了掩口，方继续道：

“只不过，如此多的证据，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林栩顿了顿，看着澜月的双眸尽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所以可见你此番下足了功夫。如若事成便可一举三得。一可探知我林栩是否聪慧，是否能相信你布下的种种表面手脚；二可趁机嫁祸于母亲。假使我为晴芜报仇心切，听信芙儿一面之词，从此便会和母亲心有嫌隙。而至于其三……却才是你此局的真正目的。

倘若我林栩并没有旁人说的那样蠢，那我只会认为是有人在陷害母亲。齐氏身为芙儿旧主，又一心置晴芜于死地，我若疑心于她，便会为了给晴芜报仇而和齐氏斗个你死我活。

——而你澜月，便可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林栩看着面前神情愈来愈紧张的澜月，声音似冰凛凛浸过冬日寒江般，不依不饶。

澜月则面不改色，紧抿双唇，眼眸向下，半晌才淡淡道：

“此番推论倒是有趣。不过，小姐为何觉得是我？”

她早已升为贵妾许久，但还是保持着往常为奴婢时的称呼。

林栩轻叹口气，神情看上去疲惫得很。

“我从前也未曾怀疑过你。毕竟，平日里受尽齐氏欺辱却从不反抗的你，看上去那般温柔，惹人怜惜。谁又会怀疑到你那里去？——可你布局很是精巧，唯有一处漏洞。”

她轻轻抬手，随意拨弄着身侧的峥嵘怪石，石缝锋利，历经风吹雨打后满是沧茫痕迹。一双睫毛在石缝间透进来的光影下更显浓密，仿若鸦青色的羽毛，在风中微颤。

“高氏出身世家，半生于山间清修，性子又心直口快，即便憎恶也只会出言讥讽，却不会布下如此缜密的连环计策。我假意惩罚栀芫，你暗中旁观，以为时机已到，于是便让芙儿故意被竹苓撞见，才让竹苓信以为真，愈发坚定的认为掳走芙儿的便是心檀。”

她缓缓言毕，双眸牢牢迫住澜月无处躲藏的眼睛，言语中半丝情感也无：

“我说的对么，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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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