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儒似轻笑出声,握着纸张的手腕却纹丝未动。他目光深邃的看着林栩,“林栩,我总该知道原因的。”
“能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扳倒窦家的原因。”
待林栩走后,段锦儒自窗外抬眼看了眼复又归于空寂的庭院,这才背着双手站了起来。
管事已经走了进来,却见桌上烛台上两张纸的边缘已经变得焦黑,徐徐冒着灰烟。管事不明所以,忙上前欲将那两张纸从灰烬中救出来,却见段锦儒已经走到窗前,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异常冷漠的声音:
“废纸罢了,不必管它。”
管事跟随段锦儒多年,一时也不免诧异,“方才那位夫人说手里的证据无比贵重,和您追查的事情有关,更是要亲手交给您,如今您却……”
段锦儒对着窗外一片寂暗颔首,眸光黯沉如墨。脑海中则回想起方才在房间内林栩那决绝的声音。
……
“我嫁去一年有余,窦家处处苛责,已是到了灯灭缘尽的地步。况且此事关乎江山社稷,段将军追查当年之事甚久,不也是为了一个真相么?”
那声音清冷如水,字字句句宛若宫墙雪夜初落,明明转瞬便要化开,却径直落入他的心里,泛起点点涟漪——
“昔日你我同在学堂辩学,亦曾同听《春秋》策问,也与博士在冬讲中辩忠坚私仇。我还记得将军那时曾说,‘世间冤孽多起于情,未必皆入法度,却不能说断无是非。’如今于我,亦是此理罢了。”
……
段锦儒半眯着眼睛,似乎在确认着窗外无垠夜色中风的方向。半晌,才冷哼一声道:
“……这两页字字写满窦家父子三人沆瀣一气,多年来包庇贪墨一事,更是尤以窦言洵为重。但他窦言洵如今身处御史台,若真污了银两,自有蒋衡动他。林栩无非是想让我蒙蔽双眼,如若清查窦家,本就证据不足,反倒会彻底澄清她夫婿的脏名。更能借势除去窦怀生和他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她这是摆明是利用,想让我帮她杀人呢。”
管事全然未想到这一层,联想到方才那位夫人离去时目光决然的模样,一时目光颤动。又听段锦儒冷声吩咐道:
“她今日行色匆匆,俨然家中出了大事,如此情形她一不去找当日肯护着她的太子,而不去找她的至交坤柔,却来我这里,实属蹊跷。你派人跟着她。看她还要做什么。”
.
晚风卷动庭檐残红,天光低垂。
窦言洵自御史台下值归来,满身疲惫。他尚未换去朝服,衣角沾着风霜寒意,一入府门,便觉得气息不对。门口站着的护卫和仆从也都各个面色古怪。
他心下一紧,直到看见正迎出来走向他的齐管事。
齐管事忙拱手,满脸焦急,还未开口,窦言洵便眉心紧锁,示意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说。”
便是一向镇定老道的齐管事此刻也面色十分凝重。
“府内出了大事,穆姨娘误食了毒性极强的饭食,昏迷不醒,便是在卯时左右,刚刚去了……”顿了顿,齐管事似深吸一口气,方道,“今日二夫人见此受了惊吓,惊扰了胎象,本派了府医诊治,没曾想如今却不知所踪……”
窦言洵静静听着,直到后半句,他方才抬起头来。
“什么?”
齐管事额上沁出几滴冷汗,忙低声道:“小人失职。老夫人让夫人暂歇在东跨院的偏殿当中,更派人值守,待小人赶去时,夫人已经将身边的竹苓支走,悄悄从偏墙处逃走了……老夫人更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话音未尽,风声陡作。
窦言洵长身而起,脚下簌簌生风,大步径直穿过横廊回转,踏碎数步青石,衣袍猎猎。他凝眉握紧了双手,只觉心脏震动。不知所踪……她怎么会好端端的不知所踪……
彼时正堂帷幕半掀,几名老嬷嬷守在阶前,听到急奔而来的脚步声,一时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拦。
而堂内灯火尤明,四角摆了几枝早春白梅,纯净胜雪,隐隐散着清香。
白氏跪坐在堂内佛像面前的蒲团之上,手中捻着念珠,双眼紧闭,口中喃喃默念。一旁的窦言舟则半跪在堂下,已是面色苍白,衣襟凌乱。一向以爽朗健硕示人的他,如今脸色惨白如纸,满是慌张:
“母亲……穆氏既已除去,那她手中的密帐……可还在?”
白氏面上无悲无喜,缓缓抬起眼眸。
“但凡家宅诸事,皆已在我掌控之中。虽已无虞,但这几日你动静太多,恐怕朝中已有数人清查,很快便要瞒不住了。”
窦言舟满脸颓色,捏着衣角,额上冷汗涔涔:“母亲,那……那该如何是好?孩儿……若父亲知晓……”
“你父亲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只能按耐不动。”
窦言舟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膝行到白氏面前,拉住白氏的胳膊哀求道,“母亲,孩儿不能下狱啊……母亲,求求您,一定要想一个法子……”
白氏缓缓勾起唇角。满眼则是气定神闲的淡然。“你放心,娘已想到办法。明日恭郡王府便会派人过来。”
窦言舟张开嘴巴,却满是不解。白氏才叹道,“是来向你妹妹提亲的。”
窦言舟脑海中划过恭郡王世子的模样,自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早年间却也隐隐听过他的传闻,亦如他自己一般,是风花雪月地方的常客。只不过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要能攀上恭郡王一家,他便亦贵为皇亲国戚,自是再不用忧心牢狱之灾了……
“好 !好啊!”窦言舟连连点头。“三妹乖巧懂事,一定会被恭郡王一家喜欢的!”
白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嫡子,轻轻握住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只不过眼下,我们还当解决一件事。”
“……一件不得不做的清扫之事。”
话音未落,忽然便有“哐当——”一声骤然响起,竟是正堂的大门便被一脚猛然撞开!
随之彻骨寒风裹着夜露狂啸着灌入室内,灯火登时晃动不已,帘幔随之乱颤。
站在门扉处的男子身形高大,从来清俊冷逸的脸庞如今却如霜雪乍裂,双眸森冷。
“林栩呢?”
再简单不过的低问,却声声压迫,恰如沉山。
窦言舟颇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努力想要撑手站起身来:“二弟怎的好端端如此怒容…… ”
白氏却仍是那副沉着模样,缓缓抬起眼眸。
“她是你的夫人,是你窦言洵的发妻。更不是三岁稚童。怎么?奕徊这是连我平日里教你的礼数都忘了么?”
窦言洵面色更沉几分,他上前一步,本就高大颀长的身影如今随着灯影将蒲团上的白氏遮掩的严严实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咬牙吐出几个字:
“我问你,她如今在哪儿?”
“林氏素来骄矜,入府之后不服管教,更是冷面冷心,众人皆知。如今她既走了,那也是你身为丈夫失职,何须倒兴师动众来质问起你的嫡母来了?”
言罢,白氏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眼神中满是轻蔑。
“终究不过是个小妾生的罢了。无论多少年,还是没有一点礼数。”
窦言洵闻言怒极反笑,他上下看了白氏一眼,多少年来,这个昔日害死自己生母的凶手,这个道貌岸然的主母,这个手上满是鲜血的恶毒妇人,如今还要以庶出来折辱他。
多少次,他曾在睡梦中梦见那日冰冷的河水,结着寒冰的湍流自己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弟便和娘亲转瞬便不见了踪影……每每他从那些昔年噩梦中醒来,都觉得恨意彻骨,可到如今,他早便看透了这个可笑而冷漠的地方。
人人都曾看清他,他也从不在意,可为何,连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光这些人都要无比残忍的夺去?
那是他每日赖以维继生活下去的最后一缕光亮啊。那是他的妻,他的孩子,却在家中不见了。
奕徊这个字,是他们为他取的,可他却一向都不喜欢。大哥是舟,他便得做那条承载着舟的河流,助他平稳顺遂一生。他们这些人,借他生母和亲弟弟的性命稳固自己的地位,又借他的名声来掩饰成全自己的私欲……如此肮脏,到头来,还要怪他没有礼数,不服管教。
窦言洵满面嘲讽,唇角上扬勾弄一抹刺骨的冷笑,宽大的衣摆随着在堂中肆虐的狂风鼓了起来,他压低身子看向白氏,愈发显得身形高大可怖。
“……若是我的妻子在你眼皮底下有任何闪失,我必加倍奉还。”
言罢,窦言洵便转身欲走,单是背影便可见其恨意汹涌。
却听白氏在身后冷喝一声,“站住。”
“林氏身怀六甲,却和穆氏暗中勾结,意欲私逃出府,穆氏中毒,所以林氏才慌了手脚。她本行动不便,我派人仔细看顾照料她,饶是如此她仍一意孤行逃了出去……若非和外人有了首尾,又怎会如此?实是我家门不幸罢了。”
窦言洵理都不想理,抬腿便要向前迈出门去。
“母亲知道你不愿相信。但郭姨娘已经查清楚了,这么些年来,林氏一直藏有二心,对你也不过是曲意逢迎罢了。”
话音未落,便见门口的帘子被掀开,寒风夹着廊外梅香席卷而入,而一身暗绛色缎衣,簪着素钗的郭姨娘走了进来。自她的身后,却是久不过问内宅诸事的窦怀生。
窦怀生亦未换下紫檀底朝服,尽管满脸疲色,眼神却格外锐利,徐徐扫过堂内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