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闻言颔首道:“前几日卑职刚去探过,她如今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郊外的草帽胡同里。院落大而僻静,邻里我也暗查过了,皆是寻常百姓,如今暂且都相安无事。那两个孩子,如今也被安置在胡同里的私塾进学。”
林栩听了,眼底划过一丝冷漠。
那日在林府,昔日精美华丽的漪兰苑已是四处破败空旷,从前齐霜儿贪得无厌,搜刮积攒的无数家当早已都不见了踪影。林家人烟稀少,下人们都是忠心的家生子,绝不可能生了偷盗之心。
齐霜儿从前积攒的那些珍贵之物,除了她那落荒而逃的亲姐姐齐柔儿,还能流落到哪里去?
林栩不由得讥讽一笑。
所谓姐妹情深,却也不过如此。
前世自己对那些看似和美的姐妹情谊羡慕至极,然而今生先是看尽了姚素然、姚素安之间的虚情假意,而后又有齐氏姐妹二人的利用和算计。连至亲骨肉之间的情感都可以是假的——
那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真切切,永不会变的?
齐氏曾几次三番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这样狠毒的一个人,若是如今知道了她当初费尽心思接进府中的至亲不仅没有为她撑腰,反而还在她落魄后卷走了所有财物,齐霜儿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林栩静静地想着,眼底的冷意也缓缓浮了上来,宛如冬日寒霜掺杂着冷雾,延绵不尽。
“齐霜儿这一生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可谓不聪明。可惜到头来背叛她的,却是她满心相信的齐柔儿。即便是亲姐姐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利益。虽说商贾一贯重利而轻离别,可如此凉薄人心,却也当真是可悲可叹。”
或许,当初齐柔儿嫁给商贾而守寡之后,便已存了不正之心。齐霜儿倒算是机关算尽,反被至亲将了一军。
如今齐柔儿母子三人所住的草帽胡同那处宅子,原是父亲祖上传下来的祖产,林家人烟稀薄,多年下来那里都不曾被人居住,早已接近荒废。将齐柔儿安置在那里,也方便了周齐周全二人时常探查一二。
有了前世被人屡次算计的经验,这一辈子林栩才不会轻易地掉以轻心。毕竟,这个当日从江州偏远之地,辛苦赶来沐京的妇人,不过在林府小住几日便能卷起风浪不绝,绝对不止表面的精明妇人那般简单。留着她,或许以后还用大用处。
而另一重因由,则是因为稚子无辜。
林栩对玉梅和海平两个孩子虽然谈不上喜欢,却也无法狠下心肠除掉他们。便终究还是决定,留她们母子一命,只要他们不再生事便好。
周全低声道:
“小姐菩萨心肠,昔日给齐柔儿的盘缠已经足够打发她们母子几年的营生,又有空置的宅子让其住下安顿,饶是齐柔儿再不知感恩,也该懂得些进退了。他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想必此后也再不会给林家生出什么事端来,便由她们自生自灭吧。”
林栩长叹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抬头而望,只见月色轻盈如水,云影悠悠穿梭在天幕之间,时而遮掩住那轮玄月,时而洒遍满地清晖。云影疏斜间,自是一片清寂。
唯有今世掌管了别人的生死之后,她才逐渐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荒唐可笑。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前世正是由于自己一直错信他人,才一步步落得个人尽可欺的下场。从前她过于依靠着周围衎,可他能救她一次,两次,却不可能永远护她周全。而且周家那样的世代皇商,倘若当初她真的嫁了进去,恐怕早便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林栩想起前世,许久都没再说话。一派寂静间,她抬头望月,正静静地想着事情,却在那团云雾之中依稀察觉到些许异样。
房檐隐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冷清。云雾翻腾间,却似乎有一道飞快的暗影,从高挑的屋檐中闪过。
定睛一瞧,只见那道黑影动作很是迅捷,带着凌厉之势,分明是个身手了得的高手,不过一瞬便消失在了那抹浓重的夜色中。
那是谁?
林栩垂下眼睫,与身边同样仰头留意到那抹异样的周全交换了一眼神色。周全将手按在腰侧别着的尖刀之上,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从前她预料得不错。这个窦家别院,果真大有古怪。
眼下四周都十分安静,她才回府不久,下人们都各司其职,而窦言洵则屏退了众人,此时正独自待在书房中。书房的木窗棂格精巧错落,透出一抹昏黄的灯光。
窦言洵……难道他是趁她离府之际,便忍不住想要有所动作了么?
这个人高深莫测,平日里轻慢懒散,如果不曾留意,或许很容易便会被他蒙骗过去。可林栩毕竟曾眼睁睁的看着他浑身是血,又和行刺懋亲王扯上了关系……这样一个人,身边或许早就养了死士,或者暗卫。
还是那日初雪之际,林栩第一次察觉到异样。分明是冬日才落下的细雪,她和窦言洵才起来,不曾有人踏过。可庭院内那一条半隐在竹林间的小径上,却依稀有半截脚印留下。
细观其尺寸,分明属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内院男子本就极少,她又十分熟悉窦言洵的脚印,亦与周齐周全二人做了对比。
并不属于他们三人。
那时她便知道,别院曾有人悄悄潜入。只不过,却一直不知道是谁的人手。因此也只是不动声色地记下那脚印的尺寸和花样,此后一直小心留意着。
年底府内各处来了好多伙计忙前忙后,张灯挂彩,于是别院的房檐上亦留下了一小块油污的痕迹。是她暗中派周齐二人故意留下,只作是伙计们登高挂灯笼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周全便在天即将破晓之时发现油迹处又留下半块脚印。
两相比对,竟然与雪夜那日的,出自同一人。
起初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窦言舟。
可细细想来,这位颇受众人尊敬的嫡子仕途一片大好,又与窦言洵算得上亲近,想来别院自当畅通无阻,又何需如此行迹鬼祟并且想要掩人耳目?
直至那日窦言舟来访,与他在别院小坐时,林栩便仔细留意了窦言舟留下的鞋印。
虽尺寸相近,但窦言舟行路时身形十分舒展,并不会有以脚尖轻轻点地的习惯和姿态。再者,窦言舟衣着用度一应是府内最为体面之人,绝不会穿靴底如此硬的鞋子。
因而排除掉种种可能,那个脚印的归属——
恐怕唯有窦言洵养在身边、行踪莫测却又身手不凡之人,才符合所有条件。
她便派周齐周全暗中观察数日,果然,之后每每夜色中那抹身影出现时,窦言洵都会十分凑巧地独自宿在书房。
——分明是在刻意隐瞒于她。
所谓一开始不愿与她同房的冷漠相待,以及后来夫妻间的亲昵及作戏,想必都不过是为了方便他独身一人,寻个没人的空当听取情报罢了。
皆不过是做戏而已。
他不想要她知道此事,她也就一直装作什么都未曾察觉。
唯有窦言洵出门之后,方悄悄派遣周齐周全暗中跟寻那人的踪迹。周齐周全自幼习武,是昔日梁徵元身边身手最为矫捷出色之人,然而却至今没有一次跟上过那转瞬便消失不见的身影。
也就是说,那人的功夫,分明凌驾于周齐与周全二人之上……甚至可能,比他二人还要再武艺高超许多。
先是与行刺懋亲王脱不了干系,后又有高深莫测的暗卫为其通风报信,若非她早就知道窦言洵在外人眼中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是伪装,想必她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个看似风流倜傥的窦言洵,实则是个千人千面,心机叵测之徒。
而她如今日日睡在他的枕边,若在这些细微之事上再不谨慎些,恐怕早已在睡梦中便没了呼吸。只要窦言洵想,完全随时可以将她除去。
这一点,林栩自然比任何人都更加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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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殿内四壁点着柔和而昏暗的光,隔着层层纱帘,宛若夜幕中盈盈浮动的水波。林栩坐在妆台前,任由青茉为她解下发髻,再褪去所有珠钗头饰。
她将手指放入温热的水中,周身也渐渐笼上一层暖意,便随口问道:“夫君呢?可是已经歇息下了?”
青茉低声道:“二爷晚膳时和大爷几位同僚们一同喝了点酒,回来时便在书房歇着了,还嘱咐奴婢们勿要打扰。”
果然如此。
林栩闻言眉尾轻轻上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
褪去所有华贵的装饰,那张素净白皙的面庞上似乎也少了些凌厉。眼瞳映衬着柔柔清波,也如含了一捧泉水般,清凌凌地透着几分无辜而惹人怜惜。
她轻轻闭上双眼,只觉得心底疲惫。也不知道每日这些深沉的心思,还要彼此算计到什么时候。林栩竟然莫名的有些怀念起从前懵懂无知的岁月来。
待她终于洗漱完,披了件单薄的米色薄纱披帛,林栩轻轻地推开门,曼步走入书房。
放眼望去,书房内却已是一片静谧。迎面而来的还有浓厚的酒气,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仍未散尽的醉意。
林栩蹙起眉心。窦言洵喝酒了么?
她又向博古架后的屏风走去,里面摆放着一张紫檀木拔步床,并一架方几,一座紫檀木偏榻,在书房隔了个歇息的地方出来。
她的视线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只见窦言洵伏在案几旁,半张脸正对着窗外,紧闭着双眼,浓密修长的剑眉却微微蹙起。手边还有一只青玉酒壶斜放在桌案上,而一旁的杯盏中,还有半杯残酒未尽。
他竟睡着了?
林栩心中一动,带着疑惑上前走近几步。不能确定窦言洵是否是在假寐。正想探手去拍一拍他的肩膀,林栩的目光却不由得向案几旁那一幅未干透的画卷看去。
纸张上不过寥寥数笔,还未画完。却可以依稀辨认出,画上仿佛是一位女子。
只见笔下之人容貌清冷,神情淡然。唯有那双眼睛,闪着熠熠光芒,明明神色未明,却又隐隐透着朦胧,好似暗藏着千言万语。
窦言洵竟然还会作画……她竟然从来不知道。甚至这画虽然简单,却勾勒得十分生动。
林栩不禁多看了一眼,随即便心中一跳,怔在原地。
青茉也忍不住轻声道:“夫人,奴婢怎么觉得……这画上的女子,倒像是您呢。”
林栩收回伸出的手,转头看向此刻正趴在桌子上的身影。
心底却不可抑制地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窦言洵……竟然会画她?
书房内安静一片,窦言洵的身子随着呼吸而均匀起伏,浓密的睫毛在脸颊垂下一片阴影,平日里不管何时总是挂着几分笑意的人,睡着时,那张脸看上去竟十分陌生。冷静又严肃,好像另一个人。
林栩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在宽大的衣袖中渐渐攥紧了手心。方才用温热的玫瑰花汁子泡了许久,指尖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一向保养得宜的指甲修剪成圆润的半圆形,内里其实却大有玄机——
方才净手之后,她便小心地在指甲盖中加了一些**散的粉末。
只需轻轻地抛洒一点令人吸入鼻腔,便会令服用者片刻间便昏迷不醒。即便醒来时也恍若未觉,不记得发生过何事,只当是沉沉睡了一觉。
她原本是想要趁着那暗卫离去后,前来探一探窦言洵的虚实。若他拐弯抹角或闭口不言,她便将他迷晕,自己在书房搜寻。
可没想到待她终于下定决心走进来时,他已醉得酩酊。
甚至连画迹都是半干的——他竟是在醉倒昏睡之前,还在画她。
画中女子面容冷淡而疏离,但那双眼睛,分明只属于她,不会是旁人。她断然不会认错。
夜风轻轻拂过半开的窗棂,她在书房待得久了,未免觉得凉气袭人。可窦言洵却始终一动未动,并不像是在假装。
他没有在演戏么?
林栩又看了一眼那副画卷,墨汁未干,正缓缓向下淋漓,点点滴滴不尽。
算了。
良久,林栩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便退了出去。
回到回雅居歇下,一夜凄冷无梦。待醒转时,已有一缕柔光洒在她的脸上。
林栩紧闭的睫毛轻颤了颤,睁开眼时,却见窗前一个高大的身影。男人难得穿了一身官服,袖口的云纹繁复精致,正对着铜镜整理自己束发的玉带,嘴角还挂着几分笑意。
见床上依稀有动静轻响声传来,窦言洵回过头来。
玉面簪发,颜容璀璨而疏朗。
那张勾人心弦的脸庞笼在一片安静的光影之间。桃花眼中似有潋滟眼波回转,细细地瞧着她,良久,眸里的光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眼底的笑更深了一些。
“夫人可是醒了?”
白天的窦言洵VS夜晚的窦言洵
分明是两幅面孔~
窦言洵OS:栩栩我睡了,我真睡了,不用浪费**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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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书房(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