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魔统帅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大殿,那僵硬的背影写满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一定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陛下头顶绝对没有戴着一顶会动的蓝色软帽”的自我催眠。大殿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隔绝了内外,也暂时隔绝了雷吉诺德那几乎要实质化的低气压。
然而,头顶的“低气压检测仪”似乎毫无所觉。
史莱姆对那个会冒火的“大块头”匆匆离去显得有些失望,它探出去的小半截身体慢吞吞地缩了回来,重新在魔王浓密的黑发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好。甚至因为刚才的“观察活动”消耗了(它自以为的)体力,它开始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富有节奏感的颤动,伴随着若有若无的:
“咕噜……呼噜……”(翻译:有点困了,这里摇摇晃晃像摇篮……)
雷吉诺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软肉在自己头顶调整姿势,最终趋于平静,只留下一种微弱的、规律的生命波动,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小动物。
它居然……睡着了?
在他,魔王雷吉诺德的头顶,睡着了?!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荒谬感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把这东西揪下来扔进永恒冰牢。但……他仅存的理智(或者说,是那该死的、持续卡壳的毁灭咒语)阻止了他。
他不能。至少在没有完全搞清楚这“异界之魂”和预言的关联前,不能。
而且……(这个“而且”让他无比烦躁),万一动作太大,把它弄醒了,它会不会又开始舔他的铠甲,或者用那种让他浑身不适的眼神看着他?
雷吉诺德靠在王座上,熔金的瞳孔望着大殿穹顶那些描绘着黑暗胜利与诸神陨落的壁画,第一次觉得这些象征着他无上功绩的画面有些……索然无味。
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从头顶那微弱的存在感上移开。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魔殿里只剩下灵魂壁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头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小动物般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意味的魔力波动从殿外传来。是负责内务的大总管,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总是低眉顺目的老巫妖。它通常是来请示一些日常琐事,比如哪个位面的贡品清点,或者魔殿哪个角落需要修补。
老巫妖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滑入大殿,它习惯性地低着头,用最恭顺的姿态开口:“伟大的陛下,关于本月……”
它的话说到一半,例行公事般抬了一下眼皮,准备观察陛下的神色以调整汇报的详略。
然后,它看到了。
王座之上,威严的陛下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是……陛下的头顶……那是什么?一团……蓝色的……凝胶状生物?还在……微微起伏?
老巫妖那双燃烧着幽绿魂火的眼眶,里面的火焰瞬间凝固了。它活了无数年头,侍奉过不止一任魔王,见识过深渊最诡异的造物和最离奇的场面,但眼前这一幕,彻底超出了它的理解范畴。
它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干瘪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它甚至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生前的习惯性动作),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雷吉诺德自然没有错过老巫妖那副见鬼了的表情。他的脸色更沉了几分,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大殿地面的黑曜石都结起了一层薄霜。
“讲。”声音比万年玄冰更冷。
老巫妖猛地一颤,魂火重新跳动起来,但它的大脑显然还在宕机状态。它低下头,不敢再看,但汇报的内容已经彻底混乱:“是……是!陛下!关于本月……本月……魔殿后院那棵枯萎的噩梦藤……它……它好像新长了一片叶子?还有……厨房报告说……说储存的怨灵结晶少了两颗,怀疑是……是被阴影魔偷吃了……”
它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甚至完全不值得禀报到魔王面前的小事。
雷吉诺德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额角的青筋再次凸显。他能感觉到,头顶那个小东西似乎被老巫妖那尖锐又混乱的精神波动打扰了,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带着睡意的、不满的嘟囔:
“咕……”(翻译:吵……)
老巫妖虽然听不懂,但那软糯的、非魔物的声音再次让它浑身一僵,汇报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滚出去。”雷吉诺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是!是!陛下恕罪!”老巫妖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地退出了大殿,那速度比它进来时快了十倍不止。
大殿再次恢复死寂。
雷吉诺德抬手,用力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力量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仅仅半天时间,他维持了万年的魔王威严,似乎就在这只史莱姆的无意识行为下,变得岌岌可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无论是从根源上(研究明白然后处理掉),还是从表面上(至少别让它待在自己头顶)。
他尝试集中精神,调动魔力,在头顶极其细微地构造了一个微型的、无害的排斥力场。力道很轻,只是希望它能自己滑下来。
然而,睡梦中的史莱姆似乎把这种轻微的“推背感”当成了某种舒适的按摩。它不但没被推开,反而在力场的作用下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发出更响亮的呼噜声,甚至一条小触须无意识地缠住了他的一缕头发,像是在抱着安抚物。
雷吉诺德:“……” 他默默地撤掉了力场。
他又尝试用精神暗示,传递“地面很舒服”、“下面有好吃的”之类的意念。
史莱姆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如果那算嘴的话),回馈过来一个模糊的、带着满足的意念:“……上面……暖……安全……”
安全?
雷吉诺德愣住了。这个词从一个可能是他“天敌”的存在那里反馈回来,指向他这个本应带来终极恐惧的魔王,简直是荒谬绝伦。
但就是这个荒谬的反馈,像一根细针,在他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刺开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
他看着(感知着)头顶那团毫无防备、甚至将他视为“安全港湾”的小东西,第一次,那沸腾的杀意和烦躁,如同退潮般,暂时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无奈、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柔软的情绪。
他,雷吉诺德·赫尔墨菲斯,似乎真的……摊上大事了。
预言中的“终焉”尚未可知,但他作为魔王的“正常”日常,看来是注定要迎来彻底的“终焉”了。
他叹了口气,一声极轻极轻,几乎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叹息。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以免动作太大,惊扰了头顶那位睡得正香的“天敌”大人。
魔王的下午,就在这诡异的“顶着一个史莱姆思考魔生”的状态中,缓缓度过。而关于如何处置这只史莱姆,似乎成了一个比征服某个位面还要棘手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