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盐警惕地抬起纤纤素手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屋内没有回应,她扭动门锁,眼一抬,梁烬诀就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
她松了口气,不是贼。
但她又一看,脸上略显不满:“你的房间怎么比我的大。”五平米的差距不明显,但在五十平的空间里就显得格外重要。
“因为这是主卧。”梁烬诀没抬眼,身姿端正地翘起腿,文件平铺在膝头,目不斜视地扫视度假村商业拓展合同,手边的咖啡杯内只剩下冰块。
暮盐仍旧站在门外,指节再次敲响门。
梁烬诀喉结滚动两下,漠然开口:“过来。”
暮盐走近他,柔软的裙摆贴在她细长白皙的腿上又悠悠荡开。
梁烬诀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暮盐干脆凑到了他面前,睥睨着他:“还要多近?你耳背?”
梁烬诀这才合上文件,靠在沙发上抬头打量她,脸蛋美艳清透,纤腰楚楚,就是她这双脉脉的眼睛里对他毫无爱意。
她也回以同样的眼神打量梁烬诀,气势不能输。
看着,看着,她恍然觉得梁烬诀有些面熟,熟的不是脸,是他的眼睛,还有他的音色,竟与她大学时一声不吭就玩消失的前男友余坠有一两分相似。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在炎热季夏打了个寒颤。
暮盐和余坠第一次见面是大一那年。
那晚许多人都坐在人造草坪上看露天坝坝电影,天气炎热但傍晚有些微风。放映的是茱莉娅·罗伯茨主演的《Eat,Pray,Love》。电影落幕,余坠走来递上素描画纸,画中是她与银幕、夕阳。
一周后,余坠毕业了,去外省读研。
分隔两地,余坠会因为暮盐睡前和他分享TVB剧情时,随口说的一句:“荃湾的开心果糯米糍看起来好好吃”,就不声不响搭红眼航班连夜赶去香港,等她第二天中午下课回宿舍时,他已经买好糯米糍在楼下等她。
他也会毫无征兆就断联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事后没有任何解释。余坠的好是一座暗室,关闭时,暮盐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可说到底,声音相似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要说什么。”
梁烬诀盯着她,一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暮盐没想找他,只是为了确认房间里的是人是贼。
“听不见。”梁烬诀声音变得温和,却伸出手用力压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到身前,她榛果色的发丝松松垮垮地垂落在他的手臂上,两人视线相对。
暮盐一条膝盖抵着沙发边沿,身子前倾,手无处安放,只得急忙忙地抓住梁烬诀的胳膊,稍有松懈,就会失去平衡跌进他的怀里。
“我要去澳门出差,走之前需要请你履行合同条款。所以,明天你有时间跟我去疗养院吗?”她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好。”梁烬诀答得干脆。
暮盐又说:“明晚我就不回来了,后天早上的航班。”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让她清晰闻到梁烬诀身上甜凉的沉香味,她又长又卷的睫毛眨巴两下,都可能戳到他的眼睛。
“是要去见你的情人?”梁烬诀眉头压低,眉梢的疤痕更为明显。
暮盐的膝盖被硬邦邦的沙发木边硌出一道红痕,她不喜欢以这种姿势听他羞辱,所幸想开了,手勾住他的肩,往他腿上一坐。
“你指的是哪一个?”
梁烬诀往嘴里倒了一块冰块,笑着咬碎了。
“你最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哦,他啊……”暮盐尾音拖得长长的,并不知道他在说谁。
但对他反常的态度生出好奇,又说:“其实我听过你不少事,以前没对上号,这几天特意向业内前辈们打听你的人品,才后知后觉,原来是你啊……”
“然后呢,我的人品你评一评。”
“人品千人千面,不好下定论。但感情故事嘛,倒是丰富,听说你跟苏小姐、黄小姐、王小姐们……都相处得很好嘛,难怪你要在合同里写不能出轨,果然你是怎么想的,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
“暮盐,我是要提醒你,我不喜欢家里的物件和人是脏的。”梁烬诀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
“那为什么你在这个家里?”暮盐丢下这句话,梁烬诀脸色难看极了。
暮盐踮了踮脚尖,站起身来,又给了他台阶:“这个话题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话音刚落,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几乎同一时间弹出两条微信,还有一个未接来电。
她的双眸蓦地定住,未作片刻迟疑,已经迅速拨通一个电话,转身快步向外走。
全然没有留意到,梁烬诀顺着她的视线,也不经意看到了屏幕上的一条信息。
那是曾茉棠发来的:「暮暮!陆执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十余分钟后,暮盐又回到梁烬诀的房间,此时他正在听电话,神情严肃。
暮盐担心打扰他工作,站在门前轻声说了句:“我有点事,出去了。”说完就转身走了,也不知道他听见没。
电话那头,罗培正在汇报项目进展情况,梁烬诀看着电脑邮箱里的法审合同,眉头蹙起。
“商业合作一向是付律经办,怎么这合同是杨律审的?”
罗培支支吾吾:“梁总,我联系付律时,他在出外勤,所以……”
放在平时,这是一件小事,但这会儿梁烬诀正觉心里一阵烦,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暮盐匆忙离去的身影,决绝如抓不住的风。
暮盐赶到警局时,箫芋正在做笔录。
她刚满十八岁,先天左耳失聪,佩戴了人工耳蜗也不能完成恢复到正常听力,暮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发觉身后有人。
“姐姐,你来了。”箫芋终于看见熟悉的人,茫然无措地咬着嘴唇,“我不敢联系家里人,只好麻烦你,你工作很忙吧,而且这么晚了,对不起……”
她脸涨得通红,头发被泪水打湿,稀稀疏疏地贴在额头上,不知怎的,暮盐觉得她很像一只干巴巴的烤红薯。
“你身体有没有事?”暮盐快速打量箫芋全身,好在她只是摔了一跤,擦破的伤口已经进行处理,暮盐愁绪堆叠的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来,蹲下身子捏起她襞褶的衣角,缓缓扯动,试图让它变得平整些。
“对方要求赔多少钱?”
“他们说要几十万。”箫芋声音颤抖,眼眶又蓄满泪。
梁檩在另一边做完笔录后,一步三晃地走过来,警方询问双方是否愿意调解,梁檩气焰嚣张,嘴里不依不饶,对着暮盐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
“又来一个,要么赔钱,要么求我求到我满意,先磕四十个头,一万一个,不然都给我等着坐牢!”
负责调解的警官提醒梁檩注意态度,他丝毫不屑地在一旁坐下,下巴一扬,让代理律师出面。
“箫芋女士骑车剐蹭我方当事人的保时捷,我方当事人紧急避让行人,车身右侧大面积刮花、车门凹陷,箫芋女士需要负全部责任。我方已经委托了专业机构初步定损,维修费用至少四十万。除此之外,我方还将主张车辆贬值损失。”
“赔偿是合理且必要的,我们认。但怎么划分责任明确金额,还有待商榷。”暮盐没有立即拿箫芋的隐疾谈判,先扶住她,让她别急,可箫芋慌了神,忙向梁檩道歉。
“对不起,我当时在想考试的事,我没有看见你们的车在转弯,我真的是无心的,对不起,对不起……”
“看不见也听不见喇叭声?你是聋子吗?”梁檩吼道,他认定箫芋就是狡辩。
“你先看见她了,你不停车,只会按喇叭,你是瞎子吗?”暮盐回怼梁檩,即便她不在事故现场,也能想象到箫芋这傻妹妹对他们说过多少遍没用的“对不起”了。
“我绝不和解!”梁檩讥笑,“就你这态度,我看你最后怎么向我求饶!”
梁檩的代理律师扶了扶眼镜,按下又要叫嚣的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对暮盐说:“需要提醒您的是,如果协商无法达成一致,我方将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箫芋女士还是一名大一的学生,一旦进入诉讼程序,相关诉讼信息是很可能被记录在案的,对她今后升学、就业,恐怕都会有不利影响,希望您慎重考虑。”
“都是同行,没必要一来就吓唬人吧?”曾茉棠匆匆赶到,递上名片,“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还没出,咱们先别急着下结论。”
调解室里,双方律师你来我往,僵持不下,警方建议两边都先冷静,缓一缓再谈。
趁这空档,曾茉棠将暮盐拉到走廊。
“这小女孩儿就是你这些年在资助的坍塌事故逝者家属?难怪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来,刚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以为你是要问陆执的事。”
曾茉棠又眼泛好奇:“你是不是早知道陆执回来了?说起来,你和他也算半个青梅竹马的情分,如果当初没有余坠……”
“我的好棠棠,你怎么又提起他了,正事要紧。”暮盐压低声音。
茉棠逮着这个机会要好好说她一顿:“你横插一脚干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干涉箫芋的人生对她未必是好事。”
“嗯,所以,你有几成把握?”
茉棠双臂环抱,长叹一口气,侧过头看向箫芋,她小猫似得身躯静静坐在距离梁檩最远的黑色皮凳子上,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造孽,中考前夕没了妈妈,爸爸又滥赌,连赔偿款都赌没了,哎,怎么尽摊上些破事。”茉棠又白了眼梁檩,“和烂人。仗着点臭钱,就想看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狼狈求全。呸,小人得志。”
“狗咬狗一嘴毛,箫芋心理脆弱,我不想她陷在这种事里。”暮盐拉住茉棠的手,“棠棠,这案子你能不能谈到二十万以下?”
茉棠随即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疯了!你当二十万是计算器上的数字啊,你不会是想拿自己的钱出来赔吧?你有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吗?等等……”
“什么?”
茉棠仰了仰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暮盐身后,一行人向调解室走来,她越发觉得走在最前面的人很是脸熟。
“暮暮,这是你老公?”
“什么?”
暮盐余光轻掠,梁烬诀正好从她身旁走过,同样疑惑的神情也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未作停留,径直进了调解室。
房间内的梁檩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像屁股着了火。
“哥,你怎么来了……”又看向律师,“付律,你出卖我?”
付律一脸无辜,他作为律师此时有口难辩,随后又被罗培叫上前与警方沟通案情。
暮盐和茉棠也回到调解室,在箫芋身旁坐下,宽慰她,让她放松。梁烬诀坐在暮盐对面,一言不发。
没过一会儿,罗培就过来让梁檩去签调解书。
梁檩刚瞅了眼内容,立刻跳了起来:“放弃追究对方责任?我凭什么要放过她?”
罗培眯起双眸,嘴唇几乎没怎么翕动,声音压制到最低:“祖宗,你再不签,你哥就不放过你了。”
梁檩是不服管的,但只一眼,梁烬诀那阴沉得要命的脸就立马让他焉了气,他火速签上名字,不敢耽误半秒。
警官又叫箫芋去签字,箫芋终于得救了,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动作轻到生怕惊动周遭万物,又被打回原形。
梁烬诀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就起身离开了,对上暮盐的眼神和对陌生人没两样。他并不同情箫芋,他这么做是因为梁檩的处事作风太小家败气,传出去是家丑,影响商业口碑。
梁檩滞在原地想找机会开溜,罗培连连给他使眼色,生拉硬拽才让他老实跟着。
茉棠摇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二世祖原来是梁烬诀的弟弟,你的二十万倒是省了。不过,我怎么觉得梁烬诀走时瞪了我一眼?我哪里惹到他了?”
“有吗?管他的。”
闹剧落幕,时间太晚,箫芋回不了学校,暮盐把她带回自己家,陪了她一晚。
第二天她回到梁烬诀家时,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