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陪春来坐于小楼露台处,那里阳光温暖,榕树长绿,即便是冬日也懒懒地立于院中,新长出来的枝叶像孩童顽皮的手一样伸到露台处,上头挂着几个彩色丝线编成的平安结。
桌上是新鲜的柑橘,金黄明亮,还有几颗吃过的桂圆,黄皮黑核混在一处,几滴汁水落在上头。
春来摊开十指,静婉照着大夫的吩咐,轻轻捏着其中两个指尖,春来便慢慢动着,那十根指头便如清波一样上下轻伏。
“可还疼着?”虽说从外面看那双手又恢复了从前的纤细嫩白,可毕竟骨头都断了,不知内里如何?
春来笑道:“一点点,马大夫说再过十日便无疼意了。”静婉轻揉着那十指,沉闷已久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无瑕也来了玉沁楼,抬头一瞅,便见静婉与她那玩伴在一处说话,她未上去,只在下头喊道:“姑娘,你的信!”
静婉忙爬过去,抚着栏杆笑道:“快!我要看!”
“接好!”无瑕捏住信封一角,往楼上一甩,静婉双手“啪嗒”合住,接住了来信。
她打开一看,真是表哥写的,慢慢阅后,才拉着春来的手道:“战事大捷,表哥要接我去宁州,他还让我也带上你一同去呢!”
静婉不知崔东池也在宁州,只以为是卢昶的意思。春来却晓得,该是崔东池的意思罢!
她勾唇一笑:“好,我也同你去。”
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要不要离开,岂是她说得算的,何必挣扎?
今日天气正好,宜外出。静婉要带着春来去果园里摘些新鲜的柑橘做些甜食,比如橘子蜜、橘子蜜饯、橘子干……想想她便留口水。
无瑕把马车停在府门前等候,见她二人出来,正欲扶静婉上马车,却见一个人突然朝这边扑了过来。
无瑕反应快,一下钳住来人的手,手腕瘦薄,是个女子。
静婉被吓了一跳,拉着春来往后退了几步,却听来人兴奋地喊着:“静婉?你真是静婉?堂哥真没骗我,你还真在这里啊!”
静婉没认出来,疑惑地看着她。
那女子一手撩开遮掩了半边脸的头发,整张小脸露了出来,她还惊喜笑道:“你不认得我啦,是我,高芸啊!”
高芸?静婉猛然睁大眼睛,盯着来人,失声喊道:“你是高芸?”
连旁边的无瑕也微微瞪大了眼睛,流露几分讶色,这哪里是那个嚣张跋扈的高家二小姐?
印象中,高芸最爱打扮,可面前这人,怎么能叫静婉轻易认出来呢?她外头只着一件麻衣,因为天冷,里头还裹着纸裘,看起来胖乎乎的,整个人素净的没有一点装饰,耳朵两边空空如也,小脸左边还糊着什么东西,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
更诡异的是,她还一直笑呵呵地与自己说话。这点实在让静婉有些适应不过来,在高家时,高芸对她,不是冷笑便是嘲笑,她从未感受过她的半点善意。
见她认出自己,高芸急急点头。她右手还被无瑕钳着,只使劲从里头挣脱出来,无瑕得静婉示意,才松了手,只是人依旧站在高芸身边。
高芸甩着发酸的手,将静婉从上到下打量过来,最后才盯着她身上的鹅黄月衣道:“啧啧啧,真是好看呐,这样好的月衣,连主母也没穿过呢?”
她直愣愣盯着自己,静婉有些不适,微微拉了拉披在外头的那件月衣,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岭南?其他人呢?”
高芸这才想起正事,她摸摸扁塌塌的肚子,笑道:“我一个人来的岭南,他们都不来,我便悄悄跑来了。”
“跑来的?什么意思?”
高芸一直摸着肚子,道:“请我吃顿饭吧,我可好几日没好好吃过了。”
静婉咬唇,旁边的春来在她耳边道:“要不明日我们再去果园玩?”
静婉没说话,她看着面前一直讨好地笑看自己的高芸,心中竟无一点得意的快感。以前在高家被她欺负,恨不得打她一顿,可现在她落魄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竟有些可怜她。
静婉不想与高家再有任何牵扯,只让芳娟掏出银两来:“你拿着这些钱找家酒楼去吃饭,我今日还有事,便不与你去了……”
她把钱塞到高芸手中,牵着春来的手就要上马车,高芸却拉住了她的衣服,从讨好变成了恳求:“求求你了,陪我吃吃饭吧,我有话与你说。”
静婉还是不想理她:“我没话与你说。”
高芸看出她是铁了心的要走,心中焦急,她在这里守了半个月才守得静婉出来,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她可真是要饿死在岭南了,情急之下,高芸只道:“泊君……你还记得泊君吗?他现在过得可不好了……”
静婉转过身来,有些着急:“堂哥怎么了?”
高芸知道怎么留下她了,只道:“请我吃饭吧,我再告诉你他的情况。”
静婉没有带她回府,只去了附近一家酒楼,她和春来都没有动筷,只看着面前的高芸狼吞虎咽,吃得急了,鸡腿肉卡在喉咙里,呛得她又灌了几大口鱼汤下去。
除了桌上的饭菜,她竟又食了两碗白米,究竟是饿了多久……
她吃得又急又快,等桌上饭菜大半被扫空后,高芸瘫在椅子上,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她眯着眼,舒服地哼了几声。
无瑕觉得她吃相太过埋汰,嫌弃地抱手转身,只看着小楼外的风景。
静婉咽咽口水,虽被她吃相震惊,还是问道:“吃饱了吧,可以告诉我堂哥怎么了。”
高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祖母投靠错人了,那李陵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把堂兄绑了,逼祖母带着高家其他人跟他一起去西北。”
“啊——”静婉惊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高家没人愿意和我逃来岭南,我便带着高潜逃跑了,不过幸好我们逃得早啊,不然
我也要去西北了,那地方又穷又远,去了那里我还活得了?”
她说到这儿,才想起面前的人也是西北来的,她现下可不敢得罪静婉,有些心虚地笑笑。
“你逃来西北,你娘亲舍得吗?”
刘氏一向疼爱自己一双儿女,怎么放心让他们离开?
她提到娘亲,高芸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她捏着白馒头,一点一点撕着皮,不多时,眼泪就出来了。
她吸吸鼻子,一把抹去眼泪,道:“娘早死了。本来不用死的,去了汝南后,她又舍不得自己在平都的那些店铺,便又回去了,说把铺子卖完再回汝南,可后来平都动乱,从那里逃出来的伙计说,她是被平都的百姓活活打死的。”
“百姓们说她是大阉宦的义女,说她该死,胡人没杀她,倒让老百姓杀了。”
静婉是从逃向岭南的中原人口中知道平都沦陷的事,胡人打了进来,听说抢完还不算,还把王都也烧了,大火三日才熄,昔年古都化为焦土。
那时她还为恭叔担忧过,他在平都,不知可有逃离出来。可现在听高芸所说,才真切感受到不曾身处的悲剧早已为许多熟悉之人写好了结局。
没了母亲,高芸与高潜的日子越发不好过。汝南不过是个小地,吃的穿的都不好,这也罢了,高蕴还打算把她嫁给李陵做小妾。
李陵那年岁都可以当她爹了,她怎么肯,便找了出去散心的时机带着弟弟高潜一同跑了。
“高潜就没那么幸运了,中原到处在打战,官府抓壮丁,我们还没到岭南他就被抓走了,我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先来岭南了。”
她看着静婉,道:“其实是堂兄叫我来找你的。我本来是要喊着他一起逃的,他不肯,还说你在这边,让我诚心与你好好道歉,至于你愿不愿意帮帮我,全看你了……”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难得见她流露出这样的懊悔之色来:“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是我真的求你帮帮我,你去求求表哥,让他找找高潜吧,我们家只有他一个男儿了。”
南逃路上,高芸其实也想过要去投靠卢昶的,可一想,这表哥从不搭理她,中原战乱又频繁,她还是决定来岭南。
相比冷漠的卢昶,还是静婉看起来更温和些。
静婉问她:“那你呢,你怎么办?”
高芸一脸苦闷,她混到现在,连耳坠都拿去换粮食了,哪里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厚着脸皮去求静婉了。
“你家里可有缺奴仆的,要不我去你府里做活吧!我什么都能做,你给我口饭吃,给我个地住就行。”
静婉不知道她是怎么逃过来的,只是能把这位高傲的小姐逼到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不会好过了。
静婉未答应她,家中自然不缺奴仆,也不是养不起她一个,可管家说过,宅子里的每个人都是一一审查过的,家世清白,为人忠诚,府中轻易不进人的。
静婉习惯地看了无瑕一眼,果然,她对自己摇摇头,这是不允许的意思。
可是……是堂哥让她过来找自己的,静婉不想让泊君失望,他一定是相信自己愿意帮助高芸,才叫她过来的。
“金宁城外五十里有个石渔港,那里有家商铺,需要女子晒海味。老板娘给吃给住,你可愿意?”无瑕不想见静婉为难,可也不想这个高芸在金宁晃荡,便先问道。
高芸连连点头:“愿意愿意!我明天就可以去干活。”
“明日家中有奴仆去石渔港拿货,届时你跟着坐车去就行,会有人把你带到商铺的。”
高芸又不停地点头,点到最后,她又哭了起来,这下子可不如方才能收住泣意了,她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只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惹得旁座的人都朝她看来。
还是春来忍不住掏出手绢放在她手中,让她擦擦眼泪。
高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说话,口里的津液都粘在了口腔上下成了一条线。
我以为要写完了,怎么越写越多了,求评论[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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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