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根脉?这可不是一个有趣的玩笑。”葵纳奇捏了捏钱袋子,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钱币值不值当。
不过显然,再多的金币也比不上活着重要。
“根脉是钟塔埋进地底的根系,也是冥界的替代品,灵魂的中转站。”
“让我躲进根脉,不就跟脱光了在钟塔面前跳舞一样吗?我的秘密它顷刻间就能知晓。”
看着这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葵纳奇气不打一处来,希望艾维斯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是钟塔的裁决,授意判处里安死刑,艾维斯希望他沉入根脉无异于自投罗网。毕竟神明的想法不好假定,虽然那位几乎没有什么劣迹。鬼知道圣子被抓回去重新处刑,他会不会也得跟着一起。
“你放心。”艾维斯从戒指中抛出一口黑木棺材,“睡在这里面就不会被发现。”
“这该不会是……”葵纳奇没说出后面的名字,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显示出他的吃惊。
王城教廷,或者具体点来说,那位神父,为了这位圣子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对,这就是‘无光的愿景’。”艾维斯证实了葵纳奇的猜想。
“无光的愿景” ,由某位不知名的工匠取钟塔的枯枝打造而成,至于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也只知道,一切事物一旦封存其中,沉入根脉,将永恒定格,不会再有时间的流逝。它原本就和钟塔是一体的,融入根脉后,不仅能避过钟塔,更能为将死之人博得生机。
曾经就有一位风流贵族悬赏了成吨的黄金,以及四分之一的领土,只为留得心爱之人的美艳容颜,永不消逝。
不过那都是白搭,像这样的东西,最终都是被无偿收缴,归入神殿,锁在里面落灰。
任何宝物落入了神殿,都会逐渐演变成精神象征。神殿为了确保它们的完好,也基本上没有再次启用的可能,甚至有些因为太久没现世,被人们认为是神话故事或是谣传。
葵纳奇高举双手做投降姿态,瞪着那口棺材道:“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就在葵纳奇走向黑木棺材的间隙,身后出现第三道声音:“谢谢。”
那嗓音十分独特,像是存储了多年的佳酿,散发着独有的醇香。并且是很明显的男声,这一点不会被误解,可却满是温柔,媲美诗歌的乐章,让人心头一颤。他的声音里,失了上位者的威严,多了几分纯真与澄澈。
神明啊,这可真是位天生的吟游诗人!一向不喜称赞神明的葵纳奇,不禁在心中感叹。
他忍不住回头看去。
艾维斯身边的那团光球挣扎着,鼓动着,像是一枚即将破壳的卵。很快,浑浊散去,从中走出一人。
十八岁的少年身着素雅的白色长袍,胸前用金丝镌刻着太阳图腾,背后则是众星拱月。
他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做祷告状。
洁白的皮肤像是月亮洒下的光辉,俊美的脸庞又似经过太阳的温养。当他睁开眼,那星辰般璀璨的双眸让人无法直视,似乎早已看穿一切,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葵纳奇脑海里闪过形容门萨的那句话,唯有无暇至纯之人方可进入……
不过要说比较跳脱的,是这位圣子大人的头发,和艾维斯一样的黑发倒是没什么新奇的,历代圣子里黑发也不少见,只是发型上,像是特地在刘海前面留了一小撮杂毛,微微翘起。
托那撮杂毛的福,圣子看起来也有些接地气了。
艾维斯一眼看出,那是神父的手笔,他总是习惯在某些方面带点个人特色。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点就被钉牢在了地上,皱起眉,内心带着些别扭地盯着这位圣子的脚。
一双光着的脚分别被两根绕过脚踝的丝带装点着,玉质髓心,赏心悦目。
好在这位圣子的形象没有维持太久,他将手按在胸口的太阳图腾上,淡淡的烟雾缭绕,顷刻间就变成了葵纳奇的模样。
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不论是身高、服饰,还是脸上的雀斑都精准复刻。
他的身上再也没有圣子的影子,只剩唇边那一抹微笑,还残留着些许过往的痕迹。
艾维斯收回视线,自己都没注意到眼里闪过片刻的可惜。
“这可真是个奇迹!”葵纳奇的这句赞叹,不知道是在说那件改变形貌的衣裳,还是圣子大人。
“您过誉了,只是拙劣的戏法。”圣子的嗓音没变,还是那样的温柔,“您看,连声音都没办法改变。”
“没有,这很好。”葵纳奇回过神来。
面对这位圣子大人,他不自觉多了些羞涩,即便心底期望的未来老婆是位温婉可人的女性。
他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尊贵的吟游诗人先生,您好,我叫里安。”里安伸出手,话语里满是尊敬,没有半分对他职业的歧视。即便那是份满是贫穷,一年挣不到几个银币的工作。
“您好,圣子大人,我是葵纳奇。目前,如您所见,只是一个贫穷而又可悲的三流诗人。”葵纳奇和他握了握手,自嘲道。
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握手,还真是有些别扭。
“离开门萨的乐师,抛下教廷唱诗班递出的橄榄枝,行走诸国,传唱英雄和骑士们的故事,好让他们不被历史填埋,不被遗忘,不论怎么说,都应当受到尊重。”
这位乐师大人,遵循本心,舍下一切名誉和财富,光是这一点,当年在门萨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从未出过神殿的里安,都从神父那里听了一耳朵。
主要也都是神父的个人抱怨,说这位乐师埋没了他的才干,自己亲自去延请还被拒绝了。当然,神父透露出的更多的还是惜才之情。
里安摆弄了几个姿势,适应了一下新的模样,“不用那么拘束。而且,我也已经不是圣子了,叫我里安就行。现在,我顶多算是个一无是处的门萨弃民。”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哦对,也可以说是通缉犯。”
“公爵大人应该和你说了,我本应死于钟塔的宣判,是神父和那帮遭老头帮忙遮掩,才得以苟活。”
“不过钟塔对我的追缉令,相信很快就会传出。”
在里安的称谓转换和稍显诙谐的自嘲中,气氛松散下来,葵纳奇也逐渐展露本性。
“那行,通缉犯大人,感谢您的割舍与抬爱。”葵纳奇这里指的当然是那些金币。
虽然里安口中的葵纳奇那样的崇高,但实际情况是,他离开门萨的第一年就后悔了,那时候坐在公园长椅上啃着冷面包,差点不争气地哭出来。现在的他,总的来说对金币这种东西多了些赞美。
里安还不知道那兜子金币的事情,他只是惊讶于这位葵纳奇先生,居然直接跨过名字称呼他为逃犯,比起王城那些贵族,艾维斯的这位老友,真是有趣又坦率。
似乎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葵纳奇紧张而又慌忙地扯下背着的琴盒,递过去,“您的嗓音十分动人,况且作为一位吟游诗人,怎么能不配上一把上好的琴呢。”
看着圣子接过琴盒,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挂在腰间,葵纳奇松了口气。有些贵族对吟游诗人这类职业是不耻的,他们宣称着:“歌伶的把戏是不足以娱神的[1]”,因而在不清楚圣子大人的想法之前,他还是有些忐忑。
“帮我照顾好我的老朋友,不论是这把琴,还是……”葵纳奇眨了眨左眼,对着圣子的身后抬了抬下巴。
“你多虑了。”艾维斯适时出声。
“二十多了,也该考虑考虑了。”葵纳奇提醒着,不过这话听起来倒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艾维斯没出声。
圣子走到艾维斯的旁边,先是比了比自己和他的身高差,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葵纳奇的脸,“嗯,稍显不足,大约一个头的差距,脸上有点雀斑,总的来说五官还算端正。”
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公爵大人多高,下意识忽略了自己也没法企及的事实。
“看着应该要比公爵大人大上几岁,神父说过,在门萨这个年纪的应该已经成婚了。”圣子搓着下巴思考着,“或许孩子都有了。”
“替我向您的妻子问好。”
葵纳奇一脸尴尬。这圣子的嘴可真是……该说不谙世事呢,还是情商低啊?
没办法啊,他穷啊,贫穷的三流诗人,会有哪家瞎了眼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在民众的心里,这和把孩子嫁给流浪汉没有太大分别。不管怎么说,兜里得先有足够的金币、银币,置办好房子,最好还能有一些土地。
“咳咳。”想到自己身上那袋子金币,葵纳奇忍了,“你们俩应该很合得来。”
这说话直白不带拐弯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转过身去,掀开棺材盖儿,躺了进去,“烦请两位帮忙,给盖上。”
再聊下去,自己心脏要受不了了。
见艾维斯没有要动作的样子,圣子大人挪了几步过去帮他封好了棺材。
月色之下,“无光的愿景”沉入地底,里安的目光倏然转向远处的黑松林,神色复杂。
艾维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那逐渐包裹住松林的灰色雾气,什么也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里安收回视线,刚刚似乎看到一道光闪过,不是很明显,也许是错觉。
他伸了个懒腰,“走吧,进城,夜间的城外可不安全。”
走了几步后,里安回过头看向艾维斯补充道:“我是说强盗和窃贼。”
“还有,公爵大人,您为了应景换的这套衣服不错,挺帅。”
艾维斯内心染上些许愉悦,收了结界,跟上了里安的步伐。
当知道要前往的是瓦雷斯城邦,加上听说当地的贵族们都流行这一类装束,他就立刻找人拿了这身刺绣礼服。
瓦雷斯城邦的城门旁伫立着一座女性雕像,雕像披着长袍,胸口挂着象征光明的太阳吊坠,做祷告状。她微微仰头,脸上嵌着一枚泪珠,像是在乞求着某位神的宽谅与救赎。
她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黄绿色的苔藓爬上了她的衣角,和瓦雷斯的城墙一样,石像的部分地方已经被岁月侵蚀了,老旧而又古朴。
守城的卫兵是一个瘦削的高个子男人,他热情地朝着里安挥了挥手:“大晚上的出城,还说不是去会见老情人?”
说完还对着里安身后的艾维斯挤了挤眼睛。真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傍上这么一位贵族。
要知道没有地位的人,尤其是吟游诗人这类伶人身份,依傍贵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比起现在这样,先前特立独行的葵纳奇倒是让人觉得万分新奇。这年头,不为金币拜倒在地的人,少得可怜。要是在贫穷一点的城邦里,他们大多熬不过冬天,就被冻死了。
因而虽然是打趣,他更多的还是为葵纳奇感到高兴。至于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被贵族老爷误解,嗯,应该问题不大,既然是葵纳奇的朋友的话。换做别的小心眼的贵族或许得喝上一壶,至少得被往肚子上狠狠踢上一脚。
[1] 源自百度词条:吟游诗人
(原文:圣倍尔那尔曾经说过:“歌伶的把戏是不足以娱上帝的。” 但经由搜索查证,圣倍尔那尔似乎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应该多半是对圣伯尔纳尔禁欲主义和反世俗艺术思想的个人精炼和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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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