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内,青蓝二圆珠浮于空中,光影交相缠绕,如碧波竹海,似海浪凝霜。
殿外忽传脚步声,斐厌清眉头微蹙,圆珠瞬息间没入丹田之中。
“怎么了?”斐厌清睁开眼,二十四扇门大开,问来人。
突如其来的风将炎玉的碎发往后吹,绯红迎风绽放,她道:“我饿了,去哪儿吃饭?”
“斋堂在……太远了,我带你去吧。”
亲传弟子仍未辟谷的历年来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是以斋堂皆分布在普通弟子的居住山峰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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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来这干嘛?舍不了酸甜苦辣咸?”
“好像带了弟子过来。”
“陪弟子吃饭?”作出这等猜测的弟子汗毛倒竖,惊疑不定地看着珍馐阁里那唯一一抹蓝。
炎玉取了饭回来,跟对面的斐厌清提议道:“下回来换身打扮?太打眼了。”
“……”斐厌清顿了顿,道:“抱歉,没有考虑周全。”
炎玉抬了下眼皮,“下次改进。”
周围人听着这对话更震惊了,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是弟子谁是师父。
炎玉扒拉了两口,就觉得有点怪异了——
斐厌清就那样看着她吃,她有点不自在,委婉问:“你吃吗?”
“你想我陪你吃?”
“那倒不是。”
“吃不下?”
“也不是。”
“我不饿。”
炎玉:“……”
她暗暗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早日修到筑基,辟谷不再受这种折磨。
“以后让鹤童陪你?”半晌,斐厌清还是主动开口了,他撑着头,手指无序地敲打在桌面上,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好啊,谢谢师父。”炎玉笑着应下。
斐厌清看着那张笑颜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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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太虚峰巅,天玑阁。
凉风习习,竹帘轻轻晃动,帘上穗子逐风旋舞。
帘影摇曳间,其下黑白两色棋子遍布棋盘,言述一前一后落下黑白二子,头也没抬,道:“得派人盯着。”
“自然。”观笙大马金刀卧坐榻上,指尖捻着柳叶,手上拿着本“九曜天宗仙师志”,目光反复逡巡于“斐厌清个人志”上和“青芜个人志上”之间。
斐厌清,曾用名青厌,九曜天宗黄级仙师。生于仙历两千六百零五年,两千六百一十三年,拜入九曜天宗姜治门下;两千六百二十年,改投牝鸾仙宫斐行溪座下;两千七百三十年,得任九曜天,掌玉虚峰。
青芜,九曜天宗天级仙师。仙历一千八百七十六年,拜入苍忍仙尊白珺门下;两千七百三十年,仙逝。
青芜是斐厌清的母亲,先玉虚峰峰主。
“除了拜师时间不合规矩,倒是没看出什么异常。”观笙作下结论。
“斐厌清自幼在九曜天长大,你翻那劳什子志书,倒不如问我来得真切。”言述将棋盘推倒又重演,“说来有趣,百年不曾归家,师姐一死,他反倒回来了,还真是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话音刚落,柳叶浮现动静,显出小字——“映兰轩,吾已至,速来。”
观笙直起身子,收了那副懒散模样,将柳叶递给言述一观,“来了。”
“听听那孩子怎么说,总感觉……他俩认识。”言述指尖陡一用力,柳叶碎成细粉末散于空中,就地结出传送法阵。
*
映兰轩地处玉虚峰山麓,法阵微光方熄,二人已立在朱红角梁之下。
炎玉坐在美人靠上,抬眼便见到了来人,开门见山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突然改投斐厌清门下?”观笙与她几乎同时开口。
言述却是掌心覆在观笙肩头,“好徒儿,你去望风。”
“哈?” 观笙侧首挑眉,“使唤我使唤上瘾了是吧?我还得做这种小喽啰的事情?”
炎玉讶异,本以为这言述是观笙的手下,怎么还……?
“天机不可泄露。”言述睫毛轻眨,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
观笙咬住后槽牙,捏紧双拳又分开,重重回了一个“行”字,顷刻间已立于树冠高处,感受到炎玉探究的目光,回首“啧”了一声。
炎玉收回视线,扬眉不解。
还得背着观笙?这言述什么来头?
她轻点腕上赤珠,道出先前疑惑,“你们这么笃定我能进入九曜天?”
这玩意儿只能护她,并不能保她过仙试。
言述一哂,“如果你连这点毅力都没有,我们只会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炎玉听出了言述的不屑,抬眸,迫使他与她对望,“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就是你们的尊上。”起身缓步逼近,“可有法子回去?还有谁被卷进来了?”
言述巍然不动,只道:“你的魂魄来自未来。”
“所以,”炎玉停住脚步,眼中聚着希冀,“怎么回去?”
言述摇头,“不知。”他踱步仰首,望向西边,灰褐色的瞳孔映出暗云翻涌,问:“未来魔域如何?”
那是魔域的方向,月照长,日照短。
炎玉顺着视线也望过去,默声一息,道:“你们不是来自未来?”
“我等灵魂皆系于此刻。”言述侧首去看炎玉,淡然一笑,“尊上,许是天意。”
天意?炎玉冷笑一声。
一句天意,一把破剑,就让她十几年的努力重新归零!她好不容易才把魔族建设得像样一点,大家有个还算安定温暖的家,不用再流离失所,担惊受怕……
现在呢?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
夜色在两人之间流淌成河,良久,炎玉主动打破沉默,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一部分族人过得好,一部分不好。”
她如今困于这副身躯,必须审时度势,眼下与这二人同盟方为上策,毕竟修仙界……是真的“吃人”。
“为何?”言述看着炎玉的眼睛,问。
“善战者随我征战四方,我……”炎玉低下头去,喉间似塞着烧红的炭,灼得每字皆带血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没办法将全部的族人带回家。”
——“尊上,我儿何时归家?”“你个地狱恶鬼!手上沾了那么多修士的血!你不得往生!”
妇人攥着带血的平安符,稚子抱着缺了口的拨浪鼓,仙门修士的断剑碎片,哭声、咒骂声如潮水漫过她的脚踝,无数双沾着泥血的手抓住她的衣摆,拖她入深不见底的灰暗中,魂灵裂成一片一片……
炎玉眼尾泛起红痕,神色却依旧无异。
言述伸出手,虚悬半空一瞬,最后终是抚上炎玉发顶,温声道:“孩子,你做得很好。”
炎玉僵立当场。
她蓦地想起一人来,那人内着白衣,外披单薄青衫,正说着话,却突然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鲜血溅到文书上,炎玉的衣裙上,三五个医修手忙脚乱上前……
炎玉声音打着颤,带着几分犹疑,“你……是……”
师父?
在炎玉把觊觎她内丹的那伙魔修宰了后,某处的破庙里突然冒出一个家伙,把她头往香案上按,硬要她认师。
那个时候她打不过,只能愤愤认下。
这个师父将他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后来她也打得过他了,他却撒手人寰了。
而那一天,是她入主不死庭,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日子。
许是嫌她丢人,这位神秘的师父至死也未告诉过她叫什么名字。
言述会是师父吗?
他俩长得并不一样,却又如此神似,都爱穿青色的衣衫,讲话同样漏一半,留一半,让人琢磨不透。
“斐厌清怎么回事?你跟他认识?”言述出言打断了炎玉的思绪
“谈不上,但这是个好机会。”炎玉撑着栏杆背对言述,收住情绪,道:“斐厌清未来会是仙界第一人,我们得在这个时候就解决这个隐患。”
“听霜是仙界第一人?”言述起先有些意外,斐厌清幼时确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只是十五岁那年被一千年蛇妖袭击,伤重到性命垂危,几欲死去,这才被接去仙宫,好让医圣斐行溪医治。
五大派各有所长,九曜天宗长于剑器阵,但若论剑道集大成者还属大罗剑宗,大罗剑宗只招收剑体两类修士,南华派擅法阵符,望天门精于丹兽之术,而牝鸾仙宫则以医乐兽闻名。在修仙界的妖兽买卖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陆兽水妖问天门,鸾鸟天禽觅仙宫。”
内丹有损又加上在并不擅长剑之一道的仙宫修行,自那以后,斐厌清不再突出,天梯榜也只得了个探花的位置。
言述忽又转念一想,若单论道心之坚,小辈之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斐厌清能越过二尊三圣……倒也合理。
言述并未细究,只是提醒道:“斐厌清的背后是白玉京,”眼指指天上,“他死了,白玉京城主和牝鸾仙宫宫主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死于【意外】。”
仙城白玉京由一座座悬在天上的漂浮岛屿组成,岛间以虹桥相接,遍植青桐。五大派之一的牝鸾仙宫便坐落于此,其宫主斐行溪乃斐厌清姑姑,而白玉京城主斐行山是他的伯父。
“我明白,我会做得很干净。”炎玉颔首,弯唇一笑,恰如无常索命弯钩。
言述扬手凝出一枚刻满金色符文的玉令,递与炎玉,“通灵牌由仙盟把持,对我们来说并不安全,往后便以玉令传音。我所主山峰为太虚峰,天玑阁。观笙在摇光殿。”
交代完后,言述传音唤观笙回来,“你配合宁玊,杀斐厌清。”
观笙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根细细的树干上,忽上忽下地荡着秋千,闻言,面上不爽一扫而空,眼尾微挑勾起笑意,“早看他不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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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分别,炎玉回到栖梧宫,行至别院三丈距离处,鬼魅般的声线幽幽荡来,“去哪儿了?”
声线冷得每个字都像在万年冰窟里冻过再拿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