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看着抱着琴笑道的伽淮,依旧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却隐隐有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感觉他笑得似乎收敛了些。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全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了。
金屋的西角,坚硬的金柱隐隐震动,精致的瓷器摆件微微晃动,细小裂痕向瓶身四处蔓延开,霎时“哗啦”碎裂落在桌上。
檀木琴案上,焚香袅袅,修长的十指指尖在琴弦上拨动轻扫着,抚琴之人低眸抿唇,极为专注。
昭昭优雅端坐在座椅上,细嫩的双手置于膝上,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这‘仙曲’之中。
可细看,额角似有汗珠滴落,手心下的裙摆丝滑平整的云绸已被抓出皱痕。
“噔……”
“……噔……”
“噔……”
一声接一声的喇过琴弦的粗糙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那本果然还是假书。
昭昭面上努力保持镇定心想。
这叫弹的一手好琴,可欣赏一二?
锯木也不过如此了。
要么就是这扶桑神女品味独特,偏爱这种‘不俗’之音。
昭昭看了一眼沉浸抚琴的伽淮,又瞥了一眼身侧淡然听曲的莫离,不由怀疑,是不是她这双耳生的和他人不一样。
“噔”一声后白色僧袖的双手轻按在琴弦上,止住余音。
终于,一曲毕。
昭昭从没觉得没有一点声响的寂静如此悦耳动听。她抬手拭去额角的两滴汗珠,胸口沉下一口气。
“二位,献丑了。”伽淮笑道。
“不丑不丑。”只是在下欣赏不来。昭昭嘴角僵硬,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
莫离黑睫一扇:“神君的琴艺独树一帜,四界怕再难有人可以与君媲美。”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在真诚赞美还是暗暗嘲讽。
“这曲也听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同桑桑还有事情,这便先行离开了。”
话音刚落,莫离便起身拉过还坐在椅凳上的昭昭,跟伽淮眼神示意,迈出了屋内。
伽淮微笑目送二人远去,直到再也见不到他们身影,收起笑容,阖上屋门,也没管琴案上的古琴,径直走向屏风后的里间。
半晌,屏风后传出一道活泼的男声:“他要开始怀疑你了,哥哥。”
屋内空气安静了须臾,又传出另一道平稳的声音。
“你故意的。”明明应是微怒的话语,却只是语气平淡地道出。
空气再次凝滞。
“哈哈哈……这怎么能叫故意呢?哥哥。若是我抚琴,明明可以弹得极好却弹出糟粕之音,那才叫故意呢。可方才,明明是哥哥……你抚的琴啊。”有挑衅之意。
“……”
“你这样做究竟意图为何?”
“……”
“你想多了,哥哥。我只是……想让事情变得好玩起来罢了。”
……
莫离拉着昭昭走到了看不见伽淮的地方才松开她柔弱无骨的手腕,信步走在前头,步伐略快。
昭昭在身后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歪仰着脑袋,不解道:“怎么忽然这么着急离开?”
“着急?”莫离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眸底:“不然呢,你不舍得?他弹得曲就那么好听?”
昭昭眨了眨眼,不明白莫离怎么忽然说话呛呛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这在莫离眼里就是默认了。
他就知道,这人一直盯着伽淮,抚琴前就一直盯着别人,抚琴是更是全程听得专注到未动一分,最后还笑着说“不丑不丑”。
莫离早就发现了,昭昭此人就爱那些好看的人事物。头一回看见舜漪、危衍山湖底的昆陆、他的龙吟剑、伽凖……还有方才的伽淮。
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
就在莫离暗自气恼时,身后的昭昭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
莫离身子顿住,就在他以为这木头愣子终于反应过来,欲回过身时,昭昭又道。
“我们现在是扶桑和漓玥,你在扮演喜欢扶桑的漓玥,你方才要去听曲就是为了在伽淮面前表演吧,好不让我们被怀疑。”昭昭一边轻声一边分析得头头是道。
她这张嘴,还是从没让人失望过。
莫离将转了一半的身子又转了回去,接着向前迈去。
他宽松的银白神服袖袍被人扯住,阻止了他继续往前,他不抱希望地回过身,望向身后,发现昭昭根本没在看他。
“你看,那是不是殷稷啊……”昭昭扯着莫离的袖袍喃喃道。她抬起手指着一个地方,远处一个半透的人影飘在半空。
标志性的绿瞳,清俊干净的少年面容,是一张和殷稷完全一样的脸。却是从头到脚换了一副造型,没有着紫色窄袖劲服,是一身青色松散衣袍,瀑布般的的墨发不再编起,而是自然垂流而下,颇有一种阴郁的丧感。
“他这是……灵魂出窍了?”昭昭声线提起。
殷稷半透形态漂浮在空中,幽幽地朝一个方向飘去。
昭昭和莫离默契跟上。
那抹半透‘幽魂’拐进一个无人的小路,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叹着:“哎呀!这就是行走在阳光下的感觉吗?这蓝天,这白云,这阳光,可太舒服了吧!”
跟在他身后的昭昭:“……”
她想你这也没在走啊,还有你这随时飘走的状态……真的能感受到阳光?
还在享受阳光的殷稷对身后一切一无所知,不知有两人已经跟了他一路,只是嘴中一直在叨叨生活多么美好。
昭昭身旁沉默一路的莫离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从她身旁消失,紧接着倏地出现在了‘幽魂’面前。
突然出现一个神色冰冷的人拦住了殷稷的去路,吓得殷稷一个机灵,半透的身影都颤得形态不稳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之人一声不吭出现,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句:“阁下何人?”
那人没有回答,殷稷瞬间感觉来者不善。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他欲回过身换个方向逃离。
结果刚转过身,看见身后又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又抖得一个机灵。
殷稷瑟瑟发抖,完了完了……这不是明显冲他来的嘛。
一前一后的两人越走越近,最后将他生生夹在中间。
殷稷抖着声音轻声道:“啊啊啊……舜漪快来救我啊……舜漪……”
他忘了舜漪怕还神志不清地泡在那个地方呢,现在哪里还有空来管他,他就不应该自己跑出来。
殷稷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舜漪?你知道舜漪姐姐在哪?”
他听到这句,疑惑睁开眼,看着身侧方才说话的女子。挽着飞仙发髻,细眉大眼,琼鼻樱唇,眼尾还贴着两瓣花瓣,扑朔的黑瞳很像一个人。
“舜漪……姐姐?”殷稷有些不可置信,紧接欣喜道:“你是昭昭姑娘?”
昭昭肯定的眼神已经不容置否。
殷稷清澈的绿眸中隐隐闪烁出泪光,又转头看向身侧另一边的清冷男子,喜极而泣道:“那你就是尊上?”
莫离并没有回应他,但殷稷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直接飞扑了过去,依偎在莫离的肩膀上,哭道:“兄长啊啊啊啊!我可终于找到你们了啊,你不知道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有多么想你啊,你知道我在这陌生的地方有多么、多么害怕吗?”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就像走丢的娃儿终于找到了娘。
莫离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既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推开他,冰冷浅淡的薄唇翕张,吐出一句反问:“你晒太阳不是晒得挺舒服的吗?”
凄惨的哭声刹那间止住,一时间三人皆没有说话。
终是昭昭打破沉静,丢出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所以舜漪姐姐在哪?你们怎么不在一起?还有,你怎么是这副形态?”
还依偎在莫离肩上的殷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保持着这个姿态。在昭昭和莫离看不见的地方,一对绿色眼珠子咕噜转着。
昭昭:“?”不是很能说的一个人吗?怎么这时候一句话没有,这小子明显知道舜漪在哪里。
绝对有鬼。
她眉头蹙起,一边眉梢挑起,双手抱臂,乜视着殷稷。
莫离觑了眼还趴在肩上装死的人,抖了一下他趴着的那边肩膀,沉声道:“起来。说话。”
殷稷只好从莫离肩上慢慢起来,目光闪躲,眼神畏畏地时不时观察着一左一右紧盯着自己的两人。
最后在昭昭和莫离的眼神压迫下,殷稷招了一切。
虽然在听了殷稷招供的话后,昭昭心中已经做足了准备,可在看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时,她还是惊讶得双目睁大,朱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外处金碧辉煌、檐角飞起的巨大金殿,内里暗如黑夜,殿内上空飘着一面面圆形水镜,镜中投映着一幅幅在动的画面。
有黑夜笼罩、血月挂空的,似是魔族的莫壑墟;有人群攒动、烟火袅袅的,似是人族的昭安疆;有仙气飘飘、岛屿飘动的,应是仙族的玄沧天。
顶部挂着一个巨型吊灯,红光满目,巨型吊灯下,一张约半百人方能围起的圆桌赫然放置在殿中央,桌上放着一把骰子和她从未看到过的棋子,就连在扶桑的记忆中也是没有的。
而她之前见面,遇到何事脸上总是冷静淡定、从不会任何有多余表情、清冷如一支燃烧的雪松香、如今掌管整个仙族的舜漪。现如今,竟然霸气得一只脚踩在高凳上、一只脚踩在圆桌上……
摇、骰、子!
那黑色骰盅,竟比她头还大!
“噼里啪啦”,骰子互相碰撞声和击打在骰盅内壁的声音,随着她双手前后左右摇晃的动作,自盅内传出,可听出骰盅内骰子数量之多。
“玩得可真大啊!”昭昭由心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