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远沉着未动,耳畔一阵疾风掠过,剑已锵啷一声离鞘,周身顷刻掀起连天气浪。
梅江春的面容忽然贴的极近,连睫毛都看的根根分明;
神色漠然,仿若一瞬间成熟了几千岁,有了前辈的样子。手稳得很,不像是抢别人的剑来用,倒像是轻盈拾了根树枝举起。
流光转过刹那,剑已归鞘。
宋无远这才回面,只看见一团紫黑色雾气正缓缓散开,融入晨光中,依稀可看出是头妖兽的形状。
静谧无声的死亡,青锋穿要害而过,连一滴血都不曾迸出来。
“你倒是信任我。”
梅江春背起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了几分高深莫测的风范。
剑修的剑乃贴身之物,与性命紧紧相连。寻常绝不外借,只有极亲密的关系才可能假手观赏一二;
知剑门弟子的剑上更是有师门独传的禁制,非剑主不能解开。
方才他能用宋无远的剑,实则是对方默认的结果。
这是一场配合,而宋无远的态度比他想的更诚心。
他因此觉得十分愉快,心头冒出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细节的情绪,总之是高兴的。
那年龄还不及他零头的晚辈如此行为,遂了他的愿,讨了他的欢心,他也就不吝惜给一两个笑脸。
宋无远低下眉,似是觉得这句话怎样答都不够妥当,索性避开不谈,只回道:
“多谢前辈出手相护。”
梅江春随意摆了摆手:
“是我多管闲事了,料想你也是知道无碍才不曾理会。”
那妖兽的境界换算成修士不过出窍上下,看起来也是灵智未开,否则不会蠢到来袭击他们两个。
宋无远的性子也是个实心的,见没有威胁,竟是打算就那么木木站着把话说完——也许突然拔剑看起来确实不大体面。
他听过许多关于宋无远“心性好”的夸赞,最多的便是他如何敢于越级挑战,即使面对全无可能战胜的对手也依旧出招如故;又是如何爱惜他人,比试中一招一式皆克制精准,绝不伤人根骨。
现在看来,这孩子多少是有些轴。
知道那袭击者伤不到自己,就连剑也不肯出;他自己或觉得是爱惜,可落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傲气清高。
同龄者皆斗勇好胜,见到不如自己者就唯恐少赢了一局;
宋无远这样的性子,又是如何养成……?
自称梅江春的少年如此琢磨着,殊不知对方也在研究他的脾性古怪的由来。
反正在他这儿,宋无远算是又过了一关——虽不知那些沟沟坎坎都是哪来的,可他都暗暗计算着呢。
于是他欣然道:
“还有些时间,你若是愿意,就一同逛逛。”
语气轻松,仿若此处不是危机四伏的上古秘境,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宋无远敏锐捕捉到对方话中的重点,与其对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若是到了‘时间’,前辈又要往何处去?”
梅江春既默许他问,也就不恼,粲然笑道:
“到那时你就知晓了,何必现在揭开谜底呢?”
话中意思竟是虚晃了一下,叫人问也白问,奇也怪哉。
“你大抵还要问往哪里去——也不必劳你多费口舌,我直接告诉你便是:往中心去。”
“看得见空中那座城么?便是那里。”
梅江春回身抬手,指向某个方向。宋无远顺着看去,只看见遥遥一团青绿色光芒。
“……忘了你修为不够。不过,靠近些也就看得清了,莫要往心上去。”
粉衣少年摸了摸鼻尖,澄清自己绝非刻意刁难。
宋无远垂目:
“晚辈还是第一次知道那是座城池。”
关于青玉京的记载诸多,能越过禁制进入深处闯荡的修士也不在少数,却也都只说“半空有青绿光团如月轮,各向所见皆一”,没有更细致的说法;
而今梅江春随口一句,竟是解开了修真界延续千年许的谜团。
宋无远虽觉惊讶,却又莫名觉得是意料之中。若对方是他所寻之人,即使是无所不能也并不奇怪……吧?
他暗暗自嘲,笑自己如此年岁还如此天真。
粉衣少年眨眨眼:
“你们师祖竟没偷偷告诉过你们?他明明去过。”
宋无远摇头。
他是当今剑门掌门人的大弟子,师祖则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老剑圣”,一路来在各种话本传奇中早听到了千百次,在修士们口中也提到了千百次;
剑门弟子不入青玉京,而老剑圣当年扬名天下,同样也是因为青玉京。
那事情发生在他出生前,早得不能再早;
可是却被热热闹闹地流传、改编,至今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今掌门顾及恩师的面子,门内向来不大许讨论……虽然师祖将他这徒孙当作亲生的一般珍视,也对那些旧事提之甚少。
“倒也不奇怪,他就是这个性子。”
梅江春一副十分了解内情的口气,却不再多说,只虚点了两下他刚还回去的剑:
“御剑,走。”
秘境内对御空飞行压制极大,实际上几乎无法实现。
宋无远却对此只字未提,略一掐诀,剑即脱鞘而出,稳稳浮在半空。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对方示意先上。
粉衣少年弯一弯眼睛:
“青玉京中御空禁制比其他秘境更甚,你也不怕摔了我?”
虽如此说,他却是先踩了上去站好,不见半分担心。
剑客认真道:
“晚辈曾有些际遇……若细说来实在冗长,总之前辈可以放心。”
梅江春投来一个欣赏的眼神,挪一步让出身旁位置。
“休要再什么‘前辈’、‘晚辈’的,我说也说倦了……这里人虽少,可有时偏偏能碰上那个不想见的呢。”
后半句话像是意有所指,可是四周唯有奇花异草,断井颓垣,一眼望不到头;青玉京上下茫茫又有数不尽的旧事,要猜出具体的指向实在是太过困难。
宋无远也就不再多想,应一声上了剑。
灵力催动,剑身便化为一泓清光升起,驰入云霭。
霎时间,地面的物事都缩为粒米大小,融融然化成一盘彩色。云团冲成丝丝凉意,掠过颊畔;遥遥望下,偶尔还可见几行结队的修士。
乘风而上,衣袂飘举,此时真真令有了几分求仙问道去的兴致。
上空的光团亮得柔和,照明四野却不刺眼;
凌空不知几时,仍旧是遥远不可及的模样,寻不到靠近的路径。
梅江春站在人身后躲风,噙着笑探出半张脸;
见宋无远虽凝着眉,眼中有些迷茫的意思,却抿着唇不肯放弃,御剑愈升愈高,四方周游。
他心下好笑,出声道:
“你就这么愣愣地找?”
蓝衣剑客动作一僵,缓了缓温声道:
“梅兄有意考我,我自当用心解题……”
剑在他分神说话时也不见波动。
“——是此处么?”
他忽然伸手向前一探,撑住了某处。
方才还有一刻千里之势的飞剑稳稳停住,并未出现谁站不稳一头栽下去的惨剧。
宋无远收回四散出去探路的灵力,沉心感知面前的障碍。触手处如涓涓流水,却无声无形,只有种清爽凉意淌过手背,而后又归于静寂。
强破无门,或应寻求机关入口,只是历史如此悠久,能否以常理解开了还难说……
梅江春却在他身后道:
“好聪明!”
“这样阔,这样远,竟还是叫你找到了。”
“让开些,接下来可不该难为你了。”
宋无远回身,见少年一双眼中灿若星辰闪动,唇角微微扬着,满是赞赏之意;
倒看得他有些脸热:
虽未出师,亦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做惯了师兄首席,久不闻他人这样由上至下的赞赏;
也并不是说谁这样夸都让他心神动摇,那多少有些轻浮;
唯有那一个人……
如此熟悉的语气,如此熟悉的行事;
总那样笑着看他,总那样偏爱他,又总那样在恰到好处时将一切接过,游刃有余地掌控一切……
这样多的巧合,怎可能只是一场幻梦呢?
若是梦,他倒要笑了——他追了这么久,求了这么久,就算是伤天害理的事也该得些甜头才是。
披金戴银的少年仍笑着,这次是看着他:
“你信任我,对我予取予求,我却没什么好回给你的;”
风飒飒而过,剑锋破开云缕,上下茫茫,天地间好似只剩他们二人。
梅江春覆手一折,凭空变出一枝梅花拈在手中,又摇一摇横于身前,阻住了宋无远自谦的话。
“——如今恰遇机缘,便送你一场雨吧。”
话音落下,他手中花枝向前抛出一道曲线;
竟是无视了什么灵气障壁,直接破开了面前禁制!
枝上本是花苞,此时也怒然绽开,浸了血似的红;
霎时闪起刺眼的青光,有面无形无相的墙倒下来,避过他们,坍向下去。
水声敲入现世,祥瑞的鸟鸣声刹那间冲破牢笼,响彻上下;
恒定万年之久的设置,仅一息之间便破成齑粉。
宋无远正兀自担忧那禁制残片向下界的去处,却见流水声渐渐聚为实体,凝作点点光亮,最终化成了潮湿水汽;
云聚雾起,正是一场雨。
亮而润,脆而清,洗却昔时尘,焕得万物新。
向下看,乌色的稠云隔开了他们与地面之人,俨然是世外之景。
而他们也不再是什么寻求长生或是秘宝的修士,倒好像遥遥千里而来只为赴观这场雨。
凡尘世千百生灵,如今都如灰末沙土;
唯有云上仙府,这连传说中也未曾细致记录的青玉城池……
宋无远回首望了望,于是那遥不可及的城池前就铺下了碧玺做的云梯,层层级级,极贴心地一直落到他面前。
淡粉浅红,一如未放的梅花苞。
梅江春问他:
“如今可看清了么?”
宋无远点头。
他想,原来仙人都要往这样的去处;
若他不能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刻苦,何年何月才能赶得上呢?
然而仙人却不苛刻,也不将他抛在身后了;
仙人只是踏上第一阶,就回过身来朝他笑:
“走吧。”
那笑容太近,太真切,久别重逢。
于是他又想:
这一次,他追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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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艳魄花折雨启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