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浸染着九州大地的烽烟。
南瞻部洲的边界线上,尸横遍野,断矛与残破的旌旗插在焦土中,鸦群盘旋在上空,嘶哑的啼叫撕裂暮色。这是人类历记载的“庚寅之乱”第十三年,诸侯争霸,战火燎原,曾经的良田化作荒墟,流民扶老携幼,涌向传说中神鸟雪鸿庇佑的九嶷山脚下。
而此刻,九嶷山巅的神鸟庙内,却一片诡异的寂静。
雪鸿负手立于玄冰窗前,月白的衣袍衬得他身影愈发清瘦。窗外,云海翻涌,却掩不住人间飘来的血腥气。他琥珀色的眼眸微阖,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腕间的半块黑玉正以一种异常的频率发烫,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墨羽出事的信号。
三日前,东夷之地突发猩红热,疫病如野火般蔓延,染病者皮肤溃烂,七窍流血,三日之内必死。世人尚未从战乱的恐慌中回过神,又陷入疫病的绝望,而就在此时,有人在疫区上空看到一道黑影掠过——那是墨羽,她试图以自身灵力净化疫病之源,却被凡人窥见了身影。
“是墨鸟!是墨鸟带来了瘟疫!”
第一声呐喊从流民聚集的破庙中响起,很快便像瘟疫一样传开。人们想起了那些关于黑鸟的古老传说,想起了每一次灾厄降临前,天空中总会出现的墨色云层。他们忘记了丰收时的喜悦,忘记了雪鸿降下的甘霖,只将所有的苦难归咎于那只从未伤害过他们的黑鸟。
“烧死她!烧死那个灾星!”
“让神鸟仙尊降下天罚,劈死那只黑鸟!”
咒骂声顺着香火的青烟飘上九嶷山,撞在神鸟庙的玄冰墙上,碎成冰冷的回音。庙祝战战兢兢地跪在雪鸿身后,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仙尊……山下的百姓……闹得厉害,他们说……说要请仙尊出手,驱散墨鸟……”
雪鸿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冰凉的窗棂上。他能感觉到,千里之外,墨羽的灵力正在急剧消耗,她的黑羽上,新的业火纹路正在飞速蔓延——那是她强行承接人间疫病的印记。每一道纹路的出现,都意味着她的灵魄被灼烧一次。
而那些无知的凡人,却在以最恶毒的语言,鞭挞着他们的救命恩人。
“仙尊……”庙祝的声音带着哭腔,“百姓们还说,若仙尊不除墨鸟,他们便……便不再信奉神庙了……”
“信奉?”雪鸿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窗棂上的冰棱,“他们的信奉,便是将罪责推给无辜者,以求得自身心安吗?”
他猛地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中翻涌着罕见的怒意,那怒意并非狂暴的烈焰,而是如万年寒冰般的冷冽,看得庙祝浑身一颤,几乎晕厥过去。雪鸿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如此情绪,他总是温和、淡漠,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心。
“滚出去。”他低声道,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痛苦与愤怒。
庙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雪鸿一人。
他走到神座前,白玉案几上还放着前日信徒供奉的鲜果,此刻早已腐烂,散发出酸臭的气味。就像世人的信仰,脆弱而善变,只在顺遂时存在,一旦遭遇苦难,便立刻化作伤人的利刃。
“墨羽……”他喃喃唤着那个名字,抬手抚上腕间的黑玉。玉身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那是她在承受剧痛的证明。他能想象到,此刻的她,定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对抗着漫天的业火与世人的恶意。
她本是比翼鸟的一半,本该与他并肩翱翔于九天,如今却因他的身份,因世人的偏见,而独自背负起所有灾厄。
百年前,在周山之渊定约时,他曾说:“若众生不容,我便站在你身前,挡下所有唾骂与刀戈。”
可现在,他站在这神鸟庙中,受着万人敬仰,却连走到她身边,替她挡下一句咒骂都做不到。
因为他是雪鸿,是世人眼中的神鸟,是必须维持“正义”与“和平”形象的使者。一旦他为墨羽辩解,一旦他显露半分私情,等待他们的,将是比世人唾骂更可怕的天规制裁。
天帝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
雪鸿闭上眼,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墨羽的气息正在变得微弱,那是灵力透支的征兆。她在硬撑,为了不让他担心,为了不让这人间的灾厄波及更广。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再等了。
就在他准备冲破神鸟庙的禁制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惊恐的呼喊:“看!是墨鸟!墨鸟飞到九嶷山来了!”
雪鸿心中一紧,立刻飞身来到窗前。
只见西方的天空中,一道巨大的黑影正冲破云层,急速朝九嶷山飞来。那是墨羽,她的黑羽黯淡无光,左翼的旧伤似乎又裂开了,渗出的黑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她飞得极快,却又极不稳,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而在她身后,竟跟着数十道仙门修士的身影,他们驾驭着飞剑,手持法宝,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在追杀墨羽!
“妖孽!还不速速受死!”
“竟敢亵渎神鸟仙尊的圣地,罪该万死!”
仙门的呼喊声清晰地传来,带着自命正义的傲慢。他们显然是受了凡间百姓的请愿,或是被某种力量驱使,前来“除魔卫道”。
雪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看到墨羽在仙法的攻击下左躲右闪,每一次躲避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她没有反击,只是一味地躲闪,似乎不想在他的圣地惹出麻烦。
“雪鸿……”
他仿佛听到了她无声的呼唤,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委屈。
“住手!”
雪鸿再也无法克制,一声清叱从他口中发出,声音不大,却带着神鸟特有的威严,瞬间传遍了九嶷山巅。
正在围攻墨羽的仙门修士们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神鸟庙的玄冰窗前,立着那位白衣胜雪的仙尊。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脸色虽依旧苍白,眼神却冷得可怕。
“仙……仙尊?”为首的一位仙门长老有些错愕,连忙收起飞剑,恭敬地拱手,“我等奉天帝旨意,及凡间百姓所托,前来缉拿这只带来灾厄的墨鸟,以免她玷污仙山圣地……”
“带来灾厄?”雪鸿一步步走出神鸟庙,月白的衣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东夷的猩红热,是她在暗中净化;南瞻部洲的战火,是她以羽翼抵挡天外流火,以免伤及无辜。你们告诉我,她何时带来了灾厄?”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些仙门修士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仙尊会为墨羽辩解。
“仙尊明鉴!”另一位修士上前一步,大声道,“我等亲眼所见,墨鸟所过之处,必有灾祸!此次东夷疫病,分明是她现身之后才爆发的!百姓们都说是她带来的!”
“百姓?”雪鸿的目光扫过山下聚集的流民,他们此刻正仰头望着天空,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百姓们只看到黑云压境,却看不到黑云之后,是谁在以身为盾,抵挡天灾。你们仙门自诩洞察天机,却也随波逐流,将罪责推给一个默默承受苦难的生灵?”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修士身上,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失望与冷冽:“你们修行千载,修的便是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正义’吗?”
被他目光扫过的修士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雪鸿的威严,并非来自武力,而是源自他身为神鸟的纯净与正直,此刻他动了真怒,竟让这些仙门高手也感到了压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躲避的墨羽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她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黑羽猛地收拢,化作一道黑影,朝着雪鸿坠落下来。
“墨羽!”
雪鸿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纵身飞起,雪白的羽翼在阳光下展开,如同一片巨大的雪花,稳稳地接住了坠落的黑影。
怀中的身体很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血腥味。墨羽化为人形,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左眼紧闭着,似乎受了重伤,只有右眼的金焰还在微弱地跳动,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疲惫,还有一丝……恐惧。
她怕他为难。
“别怕,我在。”雪鸿低声安抚,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周身的白光自动涌出,包裹住她,试图为她疗伤。腕间的黑玉与她颈间的半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发出温暖的光芒。
这一幕,被山下的百姓和山上的仙门修士看得清清楚楚。
神鸟仙尊,竟然抱住了那只人人唾弃的墨鸟?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仙尊他……他为什么要护着那灾星?”
“难道仙尊被墨鸟迷惑了吗?”
惊呼声、质疑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向九嶷山巅。那些原本信奉雪鸿的百姓,此刻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
而那些仙门修士,更是脸色大变。为首的长老指着雪鸿,声音都在颤抖:“仙尊!你……你竟然与这妖孽……”
“住口!”雪鸿猛地回头,眼中的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是墨羽,不是妖孽!从今日起,再敢对她出言不逊者,便是与我雪鸿为敌!”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九嶷山巅炸响。
墨羽在他怀中猛地一颤,抬起头,用仅存的右眼看着他,金焰中闪烁着泪光。她想开口让他不要再说了,不要为了她得罪天下人,可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雪鸿低头看着她,眼中的怒意瞬间化为温柔,他轻轻拂开她额前被血污粘住的碎发,柔声道:“我说过,有我在,便容得下你。”
这句话,他曾在昆仑之巅说过,在周山之渊说过,如今在这万夫所指的时刻,他再次说了出来。
山下的百姓们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竟无人再敢出声。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山谷,带着无尽的悲凉。
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金色的雷霆,无声地撕裂云层,悬停在九嶷山巅的上空,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是天帝的神谕,是天规的警示。
雪鸿心中一凛,知道麻烦来了。他抬头望向天空,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坚定。
他抱着怀中的墨羽,转过身,面对那道金色的雷霆,也面对山下无数双震惊、不解、甚至怨恨的眼睛。
他知道,从他决定护住墨羽的这一刻起,他便不再是那个受万人敬仰的神鸟仙尊。
他将与她一起,背负起“灾厄”的污名,对抗这天地的规则,对抗这世人的偏见。
因为她是墨羽,是他雪鸿,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比翼鸟的宿命,从来不是分离,而是共同承受这世间的风雨,哪怕那风雨,是由整个天地和众生带来的。
墨羽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毫不畏惧的气息,原本黯淡的金焰,重新亮了起来。她伸出手,轻轻抓住他胸前的衣袍,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污名加身又如何?
只要身边有他,哪怕与天下为敌,她也不怕了。
九嶷山巅,白衣与黑衣紧紧相拥,在金色雷霆的威压下,在世人震惊的目光中,形成了一道悲壮而坚定的身影。
而那两半黑玉,在他们贴身的位置,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在周山之渊定下的约定——
若天地相阻,我便碎了这天地。
若众生不容,我便站在你身前。
第一缕战火燃起时,人间炊烟化灰。凡夫俗子仰首指天,见黑云过境,便将所有罪孽刻在那只黑鸟身上。“墨鸟降,灾祸生!”他们呐喊着,却不知那黑云之后,她正以羽翼抵挡天外流火,血滴入尘,染作人间瘟疫的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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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灾厄临世,污名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