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道上,江沛源闲庭信步走在前,年余亦步亦趋跟在后。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地上,斑驳陆离。初夏的风本该温和,江沛源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后背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这感觉来得突然,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盯上了一般。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年余立即跟着停下,抬起眼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神色。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精致得如同匠人精心雕琢,却因过分清瘦而显得脆弱。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正望着他,清澈见底——如同未染浮尘的白纸。
“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江沛源小声嘀咕,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年余微微侧头,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主上可是察觉到什么异样?”
“没事没事。“江沛源连忙摆手,“可能就是一阵风。“
他在心里暗想:这副温顺好拿捏的模样,怪不得一周目那几个畜牲挑你欺负。
他刻意放慢脚步,与年余并肩而行:“说说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年余微微垂首,声音很轻:“回主上,属下醒来时正在前往长黎宗的路上。感应到您的气息后,立即调转方向,徒步两月寻到此地。”
江沛源注意到年余的鞋履已经磨损得厉害,衣角也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原来前世定下的主仆契约还在生效,这才让年余能循着灵魂印记找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去长黎宗也好。“他虽不知年余具体经历过什么,但那个叫“小年“的杂役,定然吃尽了苦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放柔了语气:“这一路,辛苦你了。“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主上还记得?记得属下在长黎宗——”
“不过是顺着你的话随口一说。“江沛源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不管你有什么际遇,这一世我都不会做什么邪修。“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语气坚定:“我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年余不再追问,只是眼底的光芒微微黯淡。不过没关系,主上记不记得都不要紧,只要他还记得就好。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描摹着江沛源的背影,从宽阔的肩线到劲瘦的腰身,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那身粗布短打已经洗得发白,肘部还有个歪歪扭扭的补丁,脚下的布鞋更是薄得快要破洞,鞋底沾满了泥泞。
他的主上,合该穿着最上等的绫罗绸缎,佩着最珍贵的玉饰,手持折扇谈笑风生,或是执剑睥睨天下。怎能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在这乡野之地穿着这等粗劣的衣裳?
年余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都怪他来得太晚,都怪他现在太过弱小,不能立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主上面前。
“到了。“江沛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年余猛地回神,这才发现已经站在了一座茅草屋前。屋子很简陋,土坯的墙壁已经有了裂痕,茅草铺就的屋顶看起来有些稀疏,怕是下雨天会漏水。
江沛源对身后翻涌的情绪浑然不觉。此刻日头正好,暖融融的阳光驱散了方才莫名的寒意。他舒服地眯起眼,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远远地,看见江汉正坐在屋前的矮凳上编竹篮。老人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竹篾。见江沛源带回个陌生少年,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爹,“江沛源挤出个笑脸,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这是路上捡的孩子,家乡遭了灾,看着怪可怜的,让他在家里住段时间吧?“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叫声爹吗?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现在总算能自然些了。更何况现在有求于人,态度得好点。
江汉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眼睛在年余身上扫过,嗤笑一声:“你若是带个姑娘回来,我还能夸你两句。带个小子?废物就是废物,净整这些没用的。”
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手里的活计,摆明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竹篾在他手中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是在附和着他的嘲讽。
江沛源早已习惯养父的刻薄。他正要招呼年余进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刀鸣——
年余的短刀已然出鞘。少年面色阴沉如墨,眼神冷得像是寒冰,周身散发出如有实质的杀气。那双原本温顺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江汉的背影,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人撕碎。
“你做什么?”江沛源心头一跳,急忙转身按住他持刀的手。触手的皮肤冰凉,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对主上不敬,该杀。”年余的语气平淡,仿佛取人性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沛源强行将短刀按回鞘中。他拉着年余快步进屋,余光瞥见江汉仍背着身在专心编竹篮,对刚才的险情毫无察觉。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酒气。江沛源松开年余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年,”他斟酌着用词,“生命是很珍贵的,不能随便杀人。”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前世他杀起NPC来眼都不眨,现在却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说教。
“别人不能随便取你性命,你也不能随便取别人性命,这样世界才能……”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年余如今视人命如草芥的观念,何尝不是受他前世的影响?
曾经他让年余执行各种危险任务,弹幕都戏称年余是“最佳工具人”。是他亲手将这把刀磨得锋利,如今又怎能责怪刀锋太过伤人?
空洞的说教显然无用。江沛源叹了口气,双手按住年余单薄的肩膀:“你听我的话,对吗?那我命令你,在这里不能轻易动杀心。否则,我就不能留你了。”
年余终于露出慌乱的神色,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是!属下谨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
夜色渐深,虫鸣四起。
江汉早已在隔壁床上睡下,鼾声如雷。江沛源正愁该怎么安排住处,年余却已经自然地走到墙角。
他利落地清理出一块空地,从那个小小的包袱里取出一块深色布料仔细铺好,然后盘膝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主……江大哥,您休息吧。”他改口得很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江沛源看着少年在昏暗中格外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吹熄油灯躺下。硬板床硌得他浑身不舒服,薄被散发着一股霉味,但他实在太累了,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在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之后,直播系统的界面也如同接收到指令般,悄无声息地关闭。
因此,无人知晓,在那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那个原本应该也在调息或浅眠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动作轻缓地起身,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一步一步走到江沛源的床前。月光透过门窗缝隙,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床上之人的轮廓。
年余慢慢俯下身,凑得极近,近到能清晰地听到江沛源平稳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温热。
他像是在黑暗中凝视猎物的夜行动物,目光贪婪而专注地描摹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仿佛想穿透这具皮囊,看穿内里沉睡的灵魂。
“为什么?”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将这三个字碾碎在齿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家乡大旱,赤地千里。他随着逃难的人群颠沛流离,成了无数灾民中的一个。
饿殍遍野,易子而食……这些原本只在书上看过的词,成了他每日都要面对的现实。就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过路时救下了他。
“可愿随我修仙?”
“修了仙,就能活下去吗?”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自然。”老者含笑点头,“不仅能活下去,还能获得无穷的力量。”
他跟着仙长到了长黎宗,却因资质平庸,连外门弟子都做不成,只能做个杂役。
没有背景的他受尽欺凌,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忍。挨打时不敢还手,被抢走食物时不敢吭声,就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生怕被人陷害。
直到那几个内门弟子把他当试药的畜生、练剑的靶子。苦涩的丹药让他痛不欲生,凌厉的剑锋在他身上留下道道伤痕。
他们口口声声为了试药、为了练剑,其实只是想看一条弱小的生命在他们手中挣扎求生,丑态百出罢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时,江沛源出现了。
一个外门弟子,为了他杀了三个内门师兄,带着他叛出宗门。那一夜的刀光剑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从此江沛源就是他的一切。丹药、功法、神兵,从不会少他一份。他发誓要用一生报答这份恩情。
围剿前夜,主上派他去万里之外杀一个邪修。他日夜兼程,完美完成任务,带着沾血的战利品匆匆赶回。心里还想着,主上看到这些一定会开心,也许愿意赏他一句褒奖。
可等来的却是主上身陨的消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战利品,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
没过多久,魔界禁制被破,人间沦为炼狱。他在废墟中徘徊,看着曾经熟悉的山河化为焦土,听着百姓的哀嚎响彻云霄,直到意识消散的前一刻,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为什么?”
年余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江沛源脸颊时猛地收回,紧紧攥成拳。
“你给了我新生……”他在心里无声地质问,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执念与不甘,“为何独独抛下我赴死?”
月光缓缓移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东方既白,才悄无声息地退回角落,重新盘膝坐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沉睡中的江沛源,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只是在梦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