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唰”一下让开一条通道。
佩戴着工牌和袖章的陆明明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心的丛易行和钟睿。
陆明明正忙得焦头烂额心浮气躁,她皱着眉,目光环视一圈,重点在几个人的脸上停留。
当意识到这里的大部分人都面色沉沉眼带怒气,再看清中间眼镜男人与钟睿两人的对峙姿态时,她瞬间意识到这里的问题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陆明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先压下心中的焦躁,之后沉声问:“怎么回事?”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神依次看向人群中心的三人。
钟睿一脸无辜,丛易行淡淡地看了一眼眼镜男,正要说话,却被对方抢了先。
眼镜男上前一步,彬彬有礼的样子:“你好,事情是这样的--”
“进入避难点后我发现,B4区东边一整面墙居然都是单独的房间,并且所有房间都已经住满了,出于好奇,我又去前面的B1区看了看,确定B1区东西两面墙也都是这样的房间,同样住满了人。”
“我很好奇,这个房间是怎么分配的呢?为什么没有工作人员向我们提起?比起大厅肯定人人都更想住进房间里,所以我拦下这几个小朋友询问,大家才会因为好奇而凑上前来。”
他说完话,目光掠过周围的人群,尽管极力压抑,面上还是带了一丝自得。
看吧,他不但清楚地陈述了事情起因,又向工作人员施压,逼迫对方为房间的事情做出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话语的最后,替围观的这些人进行了辩白,将事情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绝口不提刚才还有别人参与了这场质询!
陆明明看向丛易行,问:“是他说的这样吗?”
丛易行微微拧眉,正要说话,罗沐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弱弱地说:“不是的,他拦住的不是他们,是我。”
因为在认真观望事态发展,虽然外围加入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但人群内圈是极其安静的,所以当罗沐沐开口时,哪怕声音微弱,也还是瞬间吸引了人群的目光。
人们的目光顺着那道颤巍巍的少女声音来源处看去,看到了不知何时从房间内出来,为了挤入人群中央而肩膀内缩,显得身形越发纤细,发丝也略有凌乱的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十几岁,面容稚嫩的让人有理由怀疑她还是个未成年。
实际上已经成年的罗沐沐在众人的目光下不自在地抿着唇,两只细瘦的胳膊尽头是一双小巧的手,手指因窘迫而不安地扭动,整个人看起来又纤弱又可怜。
陆明明眼神一转,旋即露出温柔的笑,对着她伸出一只手,“你别怕,过来说。”
等罗沐沐走上前来,陆明明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她并不胖,但略有些丰腴的身材和略高几公分的身高,使她与罗沐沐站在一处时,衬得罗沐沐更加瘦小了。
陆明明好像浑然不觉这种反差,她严肃地看向眼镜男:“所以,这里一直有工作人员,你有疑问不去找管理处,也不来问我们,反而拦下这样一个小姑娘?”
人群轰地一声嘈杂起来,一些人的重点被转移了,他们看向眼镜男,等待他的回答。
是啊,为什么不去找管理处,也不去找工作人员,反而要问一个同为避难者的小姑娘呢?就因为小姑娘看起来柔弱好说话吗?那和欺负人有什么区别?
自持年纪和阅历,眼镜男面对几个年轻人时一直从容自若,但此时,他那还算白净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
他辩驳道:“我只是拦下她问一问,你可以问她,我的言语用词都十分礼貌,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反倒是你,身为工作人员难道不该公平公正一些吗?为什么一上来就要站在他们那边来指责我?”
“没有说您不礼貌的意思,但我妹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这一点从外表上也能看出来吧?其实当时我和另外两位同伴就在后面,您有问题为什么不来问我们呢?难道是我这两位同伴看起来很不好说话吗?”姜町从人群后走出来,边走边发出真诚的疑问。
新的人物出现,人群的焦点再度从眼镜男看似有理的辩解中转移,等看到这又是一个身材小巧容貌柔和不具备攻击性的女生后,人群又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是啊,眼镜男虽然个子不高,还一脸斯文,但到底是个男人。
人家同伴里又不是没有男性,为什么偏偏要拦下看起来如此内向的小姑娘呢?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应该也是几人中看起来更成熟一些的男生来负责的吧,他去问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干嘛?
眼镜男涨红的脸在周围的窃窃私语中更红了,他语气有些失态地说:“所以你们一个又一个的站出来,说了这么一大堆,不就是为了替工作人员转移重点吗?对特权房间的事只字不提,难道针对我了一个人,大家就会被你们糊弄过去吗?!”
“哗”,人群沸腾了起来,为他的措辞。
“特权房间?”
“不是还没问清楚吗?已经确定是特权人士才能住的房间了?”
“那我们岂不是没机会了?我有严重的失眠症,本来还想申请看看能不能住到更安静的地方去呢!”
“真好啊,有权有势的人在哪里都比我们这些普通牛马过得好......”
“安静!”眼见周遭气氛变得躁动,陆明明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人群陷入短暂的静默,眼镜男却在此时冷笑一声,像个奋力抵抗不公的先锋战士一样站出来说:“哈,您不要生气啊,大家都在等着您的解释呢。”
陆明明目光微冷,看向四周围观的人们:“首先,房间的分配是经过避难点官方确定的,并不是你们所想的,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才可以入住!”
她又把目光转向眼镜男:“其次,在这个避难点中,遇到任何问题希望你们能积极找工作人员沟通,而不是把一些小聪明用在无辜的群众身上!”
眼镜男有一瞬避开了陆明明的目光,却又很快回视她,反问:“那么请问,避难点官方是以什么标准分配的房间呢?这个标准有没有在任何地方,有任何书面的说明或通知呢?我仔细查阅了社区的公告,并没有在上面看到有关房间分配的条款,难道全凭官方,或是你们上峰的一己之念吗?”
这段话一出口,无论是身处事件中心的几人,还是其余的围观群众,都有点愣住了--
这个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他们同时也明白了,眼镜男之所以找上这几个年轻人,必定是经过思虑斟酌的,并不是胡乱拦下几个人然后随意发挥才促成了目前的局面。
冲突涉及到了避难点官方,原本站在眼镜男身后,短暂地给过他一些安全感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退缩,于是他们默契地后退,重新融入了人群中。
陆明明将这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她勾唇冷笑:“确实没有公告,但肯定是有着标准的。”
她环顾四周,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容后,才接着说道:“没错,房间里面住的人确实有一些优待。但他们既非有权有势,也非大富大贵......”
“他们都是我们这些工作人员的家人。”
“这些工作人员有在室外负责登记的,也有在室内负责指引的,还有一趟趟将你们转移进来的司机......他们有一部分在外面冒着炎热为你们服务着,也有一部分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坚守着,他们所做的工作,在背后的努力,才换来他们的家人这一点点的优待,我认为这样非常合理,没有任何问题。”
周围的人群静了一瞬,眼镜男也楞了一下,但他显然还不愿意放弃,甚至更加不满,以至表情都有些狰狞了:“什么叫为我们服务着?他们确实在工作,难道工作没有工资吗?既然领了工资就应该干活,凭什么他们既领了工资又要家人得到优待?”
陆明明气笑了:“这么说的话,你工作也有工资啊,怎么你现在在这里,而不是在单位工作?”
“如果我一个人工作能为家人争取到优待,我当然也会选择工作!”
“是啊,当你得知工作可以换取优待的时候会选择工作,可避难点才改建多久,避难点的官方团队才成立多久,这些在炎热天气里一直奔忙的工作人员,他们难道在加入工作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家人会得到优待吗?”
陆明明气都不带喘的,接着说道:“高温以来,无论是公职还是社区服务人员,多得是因为无法承受在高温下工作而请假或离职的,大家都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邻居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工作人员中多了很多新面孔吗?这些新人中--包括我,都是临时加入避难点工作的,我们在工作之前并不知道会给家人优待,甚至连工资都没有得到确认!”
本已有了一丝退意的眼镜男,好像从这段话中抓到了什么把柄,再次斗志昂扬起来。
“哦?那请问你们这些新加入的工作人员是经由什么方法招募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听闻一点风声?还工资都不在乎,不要说得自己多么无私多么伟大吧?如果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知道可以为国家或人民效劳,当然也是很愿意的,可是我们这种底层人连官方招募的信息都探听不到啊!难道这种通道只在‘某些’人群中开启吗?”
他特意加重了其中两个字的读音。
虽然他的穿着打扮甚至谈吐都不与“底层人”这几个字沾边,但此时为了带动群体的共鸣,他只得将自己和他们放在了同一处境地位,并为自己的勇于直言而感动,说话间口沫横飞,镜片后甚至要涌现一点泪光了!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陆明明却是一点儿都没有被他唬住,越听到后面她的眼睛越亮,最后甚至收起了气愤的面孔,平和地笑了起来。
她语气平静地回答对方的质问:“你当然没有听闻,因为这场招募并非面向所有人,而是只在从事无偿社会救助,及为养老院孤儿院等弱势群体义务工作,且工作时间达到三年以上的志愿者中进行招募。”
“这样的人,工作当然不会那么在乎酬劳,当然,我们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也并不铿锵有力,但随着她一个又一个词汇迸出,眼镜男激昂的情绪被一寸寸撕裂,他刚平复的面孔再次泛起了成片的红,像被当众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样,既悲愤又羞恼。
秩序社会下被着重进行过的道德教育,使得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进一步反驳。
谁能对一个起码无偿进行社会救助长达三年以上的人、对一群这样的人,说出类似“那又怎么样”“难道因此你们便该得到优待吗”这种话?
那简直可以想象到当你表露出这样的意思后会遭受怎样的围攻,人们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会用看一粒渣滓的眼神看待你,你会成为一个过街老鼠,从此以后不管内心认同还是不认同你,所有人都会和你保持距离,并以唾弃你为荣。
所以眼镜男迅速败下阵来,甚至在陆明明的要求下对罗沐沐几人道了歉。
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对几人做什么过分的事,为什么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成了受害者?就因为那个女生看起来更加柔弱?
但从众的人群,站在真理与正义一方的人群,并不会细究被打上“坏人”或“滋事者”标签的人委屈与否。
他们欢呼后散去,像为一场闹剧做了合格的群演,在无趣的空间里,蹭了一场可供津津乐道的好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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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