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秋,桂花飘香。
大巴车里,三教九流的乘客凑在一起。唠嗑的,玩游戏的,睡觉的,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但这一切,都不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存在感强烈。
周景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山水,眼神一片空洞。
“别看了,一会儿你又该头疼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周景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的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他的眼角狠狠抽了抽。
周景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用裁员的那笔赔偿款在外面好好潇洒,而不是一听说老家的房子被倒下的树压塌了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这样,就不用遭遇在回家路上,和前男友共乘一车的尴尬场面了。
见周景依旧梗着脖子看向窗外,穆一帆抿了抿嘴,扭过头拍了拍前面的座椅。
“我能和您换下位置吗?我一会儿要下车。”
话音一落,周景梗着的脖子唰地一下就转了回来。他扫了一眼贴在车顶侧壁的途经站点列表。
下一站是水库,附近三十里荒无人烟。
在这下车想干嘛?投河自尽?
穆一帆对上他的视线,眼睛里带着笑意。
周景也看到了,他们前面那两个座位根本没人!
穆一帆这十年如一日的混账玩意儿,又在骗他。
周景白了他一眼,没再看窗外。
他有个毛病,坐动车、火车或者大巴时,看窗外久了就会头晕、恶心,严重的时候会头疼。
他和穆一帆曾经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关系,穆一帆知道他这个毛病。刚才那句话也不全是瞎扯,如果他继续看窗外,穆一帆那家伙没准儿真会下车。
但是不看窗外他还能看哪儿?他飞机转火车,火车转大巴,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手机和充电宝都没电了,总不能一直盯着前面椅背发呆吧?
那也太傻了!
而且,为什么穆一帆会在这里?
他不是出国了吗?
他不是回家继承家业去了吗?
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丹城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大巴车拐了个弯,驶入盘山公路。有点晕车的周景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瞬间涌到了嗓子眼。
他着急忙慌地在背包里翻找袋子。
“用这个。”
穆一帆看他脸色变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问旁边拎着一筐菜的大姐要了一个空塑料袋递过去。
“呕——”
塑料袋一到手,周景就不忍了。他这一路上没吃多少东西,吐出来的基本都是酸水。
“小伙子晕车啊?”一旁的大姐顺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菜筐,从底下翻出几个青皮橘子递过来:“把橘子放鼻子边闻闻,能压一压那反胃的劲儿。等恶心劲儿过去了,再把橘子吃了。”
“我家姑娘也晕车,她说吃个橘子能舒服点。”
“谢谢姐。”穆一帆接过橘子,利落地剥开,掰下一半,将带着清香橘皮的那部分递给了周景,自己则留下那半剥好的果肉。
橘子的清新气味暂时压过了大巴车内略显浑浊的空气,周景感觉好受了一点。
他掰下一瓣橘子,刚要塞进嘴里,就被穆一帆拦住。穆一帆将手里那半剥得干干净净、一丝橘络都不剩的橘子塞进他手里,又把周景手里那半带着橘皮的拿了过去。
他的动作太自然,太理所当然,周景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景有很多在不喜欢他的人看来非常龟毛的习惯,比如吃橘子不吃橘络,柚子外面那层苦衣不剥干净就不吃,苹果只吃切块的等等……
但那是七年前的周景。
现在的周景,什么都吃。
“小伙子,好点没?”提菜篮子的大姐关切地问。
周景看了眼大姐身边的菜篮子,上层的叶菜被扒开,露出了下面圆润的橘子。
“好多了。”周景说,“姐,这橘子哪儿买的?赶明儿我也去买几斤,多吃点,说不定我这坐车就吐的毛病就能好了。”
“这橘子我家自己种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还多吃点?橘子吃多了,只会窜稀。”大姐乐了。
这话接得有点味道,周景塞了一瓣橘子到嘴里压了压,继续和大姐唠嗑。
他长得好,嘴也甜,几句话就把大姐逗得合不拢嘴。知道了这位好心的大姐有两个女儿,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大女儿成绩好,老师说只要稳住心态,985、211没跑了;小女儿刚上初一,偏科严重,还追星,天天对着手机犯花痴,管都管不住。
大姐这次是去了县城,想请一个当老师的亲戚给她偏科的小女儿补补课。筐里的菜是自家种的,还准备了点其他礼物,谁知不太巧,她那亲戚早上突然有事,去了隔壁市,她连门都没进成,东西怎么拿去的又怎么拿回来了。
“姐,别担心了,小孩子玩性大,过一阵子就好了。”
“要是那样就好喽。”
两人聊得正欢,大姐突然话题一转:“诶,对了,小景你有对象没?”
周景:“……有。”
完球,聊过头了。
一旁低头剥橘子的穆一帆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那挺可惜的。我哥家有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大,是个大学生,你要是没对象可以见一见。”大姐有些不死心,“你对象哪儿的?”
现对象没有,有个前对象,就在我俩旁边坐着呢。
但是不能说。
周景小嘴一张,开始编:“海城的,也是大学生,我俩上学的时候认识的,好几年了。”
穆一帆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周景。
大姐问:“见父母没?”
“……我见过她爷爷了。”周景努力编。
“怎么没带回来?”
“她考研呢,忙。”再聊下去就要露馅了,周景赶紧转移话题,“姐~您家橘子能不能卖我几斤?”
大姐没想到周景还惦记着橘子,笑道:“我家橘子就我俩姑娘喜欢吃,不过眼下还不是最好吃的时候。你要想买,得再等半个月。到时候你去石家湾找姐,姐带你去摘,不要钱。”
“对了,咱加个绿泡泡,好联系。”大姐说着拿出手机。
周景本就是满嘴跑火车,正想借口手机没电拒绝,一旁的穆一帆开口了:
“他手机没电了,您加我的吧……我有他好友,到时候推给他。”
“行。”大姐很爽快。
正在这时,售票员大喊:“石家湾到了!下车的赶紧!”
“我到站了。”大姐从菜篮子里又摸出两个橘子,给两人手里各塞了一个,“记得,等橘子熟了一定过来找我,大姐等着你们。不来的话,大姐可是会生气的!”
“行。”周景高声应着,目送大姐下车走远。
……
“你见过我爷爷。”穆一帆突然开口。
内容是询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地产大亨,国内富豪榜前百,谁没见过?”周景语气平稳随意。
“嗯。你过得好吗?”
“还行。”周景没心没肺地说,“赚了几百万吧。”
“噗——”
后座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忍不住笑了,低声对同伴说:“赚了几百万还跟我们一起坐大巴?牛都吹上天了。”
同伴拉了拉她的衣服:“你小声点。”
‘吹牛’的周景脸不红心不跳:“上次见你还是在你的订婚宴上,怎么?这次没带你媳妇一起出来玩?”
“不是。”穆一帆看着周景,说道,“那天是我生日。”
那天是生日宴,不是订婚宴。
周景眉头一挑,一脸“那又怎样?”
他俩七年未见,说起话来,三句不离七年前。
但无论是周景还是穆一帆,最不想谈的就是七年前。
临近终点站,大巴上的人少了很多,坐在他们后面、说周景吹牛的小姑娘也下了车。
四周无人,旁边这位周景又不想搭理,他索性闭目养神。
眼睛闭上了,其他感官却还在。他嗅到了身边若有若无的茶香,一如往昔。
肩膀被轻轻拍了下。周景睁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还睡得挺香……
拍醒他的人是穆一帆。
周景快步下车,看到穆一帆熟练地从大巴车后备箱里七八个行李箱中,精准地拎出了属于他的那个,拖着走了过来。
他神色不变地接过来:“多谢。”
周景老家名叫桃李村,因盛产桃子和李子而得名。村子依山傍水,整个村子的人家沿着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蜿蜒分布。
桃李村地势东高西低,住在村子东面的人每天都要穿过桃李西村,再爬一段长达三百米的大坡。
该坡倾斜角度直逼十五度,一口气爬上去,大冬天都能出一身汗。因出行不便,这几年桃李东村的人,一小半都搬到了桃李西村,或者在县城买了房子。
周景家,好死不死地就在桃李东村最靠东、地势最高的那几户之一。
看着这长长的坡,周景拎着行李箱,一秒梦回小时候背着一书包书爬坡的痛苦回忆。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只能爬。好在这几年村里修了水泥路,不用拎着行李箱爬台阶。
下午四点的太阳还有些热气,爬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坐了七八年办公室、疏于锻炼的周景累出了一身汗。
他停下休息,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心里一紧,扭头就看到他放在旁边的行李箱正朝着坡下溜去。
要完!
绝望之时,一双修长的手及时抓住了正在下滑的行李箱。
周景还没来得及庆幸,抬头就撞进了那人的视线里。
到了嘴边的道谢,在看到是谁以后哽住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在这边住。”穆一帆淡淡地说。
周景更疑惑了:“你为什么会在这边住?”
穆一帆:“工作。”
什么破工作需要大少爷住到穷乡僻壤的村里?
周景心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穆一帆却已经拉着他的行李箱往前走了。
“你家在哪儿?”
“48号,就那个被树砸了的那个。”周景抬手一指。
周围几十户,只有他家被树砸了,挺显眼的,绝对不会走错门。
大门口,站在疑似院门的地方,周景深深明白了房子塌了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