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39章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人生，有时很荒谬，有些事情你想了很多年，但得到的时候却不是那个心情。

凤九记得自己小时候看上古史就很崇拜东华，爷爷总说她没有一个女孩子家该有的文静端庄，像极了姑姑，跟个男孩子似的静不下来，对于英雄这两个字没有半点抵抗能力，所以她在书里千挑万选选中了东华帝君作为自己崇拜的人物。她总是和寒来说东华的事情，说他的每一场战役，每一个阵法，甚至每一个术法，每一个剑招，东华的事情她能颠过来倒过去的背上个三天三夜舌头都不颤一颤，而在东华众多战役中，属与魔王庆姜的那一场最为有名，那也是四海八荒之内曾经存在过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争，倾尽了所有的兵力打得天崩地裂的一场战争。庆姜，是东华唯一认可的对手，也是东华花了最多心思去对付的对手。凤九曾经想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对手会是谁呢？当君煌出现的时候她曾以为是君煌，当凌天出现的时候她又以为是凌天。她用尽自己所有幼稚轻狂的智慧去和他们周旋，想象着有一天胜利的凯歌奏响时心里无人能夺的成就感。但是这一天终于来了，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心情...

就像她一直想着有一天和东华在一起时会有多么多么快乐，但如果那一天到来的代价是需要用更多的凌天和更多的白骨堆砌起来的呢？凤九想，到时候的她就像今天的她一样。

她在书桌前抄经，抬头看了一眼一旁坐榻上斜坐着看书的东华，这些天他总是来陪她，什么话也不说，就静静的和她一起看会儿书，待上那么一两个时辰，然后他就会回去，与她各自安寝。凤九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是一杯温开水，温暖着她的心，像是碧桐花膏，止住她心头的血。从前疯狂的爱慕他疯狂的追逐他时反而没有这种安定，那时候她的心太烫了，烫伤了他们两个人，如今，却有点心酸的满足。或许，一生便是这样了。

“看书的人，看我做什么？”银发的男子漫不经心的开口，明明眼睛并没有看过来，可是他就是能知道她在看他。

凤九摸了摸手里的诗经：“帝君，我来这里静心，要静到什么样子才算功成？”

“什么时候你敢一个人去凌天的坟边了，什么时候你的修行就算成了。”

凤九闻言，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冷了下来，凌天．．．她不由得又伸出手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东华手里的书轻轻放下：“凤九，一生过于漫长，陪你最久的人始终是你自己，你要学会面对自己，更要学会原谅自己。”

是的，是的。她没有怪任何人，她是在怪自己，她在害怕自己，她不想自己变成这样残忍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好陌生，可是心底却又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她很害怕。

东华的手扇了扇莲花炉，白色的烟雾朝凤九飞去，稍稍有些浓郁的白檀香成功的让她镇定下来，她颤抖的双手轻轻放下，眉宇间的忧愁却不减半分。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东华在记忆里搜索了片刻：“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吧。”

凤九不解的看向他。

“你出生的时候四海八荒已经太平了，可我出生的时候天地无主，四海八荒内每一天都有大小不一的战争，小到两个人之间的，大到数百万人之间的。我出生在碧海苍灵，那个地方灵气十分充沛，有不少妖魔鬼怪都在那里修行，弱肉强食永远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所以很自然，一出生的我就遭遇到了屠戮。”

“可你怎么会呢？你才刚刚睁开眼睛，谁教会你杀人的？”

“一颗想要活下去的心教会我的。”他淡然道，“因为你不还手就会死，因为你不杀人就会死，所以为了活下去，我每天都要杀很多人。”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害怕么．．．”

“当然。”他静静的点了点头，“可我连做恶梦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开始杀第二个。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完全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和人身上丑陋的恶习，你就是从小跟着你姑姑看多了那些没营养的话本子，总觉得那才是真的，如今乍一睁眼看这个世界被吓坏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凤九不禁皱了皱眉头：“我姑姑的话本子才不是什么没营养的东西呢，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生啊！”

“你是说富家小姐和落魄书生私奔之后百年好合的故事？”东华挑了挑眉，“这样的故事我是没看过，但是穷书生考上状元之后和贵族小姐成亲抛弃家乡旧爱的事情倒是比比皆是。”

凤九忍不住起了身朝他走去：“你这个人心里是不是没有感情的？怎么总把每个人都想的跟你一样冷漠无情啊？”

“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和落魄书生私奔之后谁洗衣？谁做饭？”

“这是问题么？”凤九撩开裙摆，大大咧咧的盘腿坐上他的坐榻，隔了一张小几，与他拍板讨论着。

“就算是上仙的你也要一日三餐，这怎么不是问题？”

“富家小姐虽不会，但为了爱情她可以学啊！”

“哦。”东华点了点头，挑高眉拉长了音调，又看向她，“所以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一个姑娘，为了所谓的爱情，往后漫长的人生每日里粗茶淡饭，起早贪黑，干数不尽的粗活，手里生出老茧，脸上长出皱纹，为了几片烂菜叶子和粗鄙的妇女像泼妇般讨价还价...这就是你眼里浪漫的爱情啊。”

凤九简直眉头要打结：“爱情这个东西，很值得人付出的。”

“嗯，若你是一个男人，当年你爱慕的姑娘是个肤白貌美，十指只碰琴棋书画的仙人，现在却熬成了这般模样，你还爱她么？”

“当然！”凤九捏了捏拳头，严肃的回道。

东华了然的点了点头：“什么时候你能不这么斩钉截铁了，什么时候你就算是长大了。”

凤九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力还击，因为不管她说出多么有道理的话来他总是要不屑的！

“凤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性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这个世界亦不像。人活一世都要经历各种各样恶心丑陋的事情，都要经历命运各种各样的玩弄方能成长。你的一生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片宁静的乐土里，凌天就是你向纯真时代的正式告别，你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向前。”

她的睫毛安静的垂了下来，眼眸黯然失色。

“死亡是最能让人成长的，有时为了活命，你不仅仅要忍受屈辱，还要忍受手染鲜血的恐惧。”他看她又要伸手抱着自己的头，轻轻拉下她的手来，“凤九，这世上没有一种成长的路径叫作逃避。”

她的手指轻轻颤了颤，脸色苍白。

“夜深了，你睡吧。”他这样说着，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离开。

她抬起苍白的小脸看着他。

“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烛光深处，他这样轻柔的说。凤九觉得变了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东华。他不再是那个凡尘里满嘴甜言蜜语的陛下，也是那个和她逗趣的帝君，更不是那个铁石心肠一次一次将她推离的狠心人。他像一个亲人，用最柔软的声音安抚着她慌乱的心。

东华看着乖乖去睡的凤九，将莲花炉又拨弄了一番，檀香朝她袭去，多少带走了她的一点不安。今晚他最好还是陪着她吧，因为明天还有一场恐惧在等她，他不能替她挡开，就像她此刻重重的跌倒在地上他却不能伸手去扶一样，他要她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他不能扶她，但他会陪着她的，永远陪着她。

九儿，你会不会怪我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