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133章 第 133 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阳东升西落了四遍，此刻又在西方静静的下沉，只留给苍茫天地间一道微弱的光，凤九咬紧牙关挥舞着青霓，四日的苦战没有片刻的停歇，她突然想起东华曾经说过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学习厨艺，因为一打起架来总是没日没夜的话来，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打仗真的可以不停的打个好几天。她凝神看向还剩一半的凶灵，只觉得右臂上传来阵阵酸痛，苍天何辜不知在手中舞了第几百遍，大约是因为凶灵在减少，对众人的干扰也在减少的缘故，她开始掉以轻心，舞剑时总是想起在碧海苍灵东华陪练的点滴。那时灵泉上升起巨大的圆月，近在咫尺，她独自一人足尖点在灵泉上挥舞着青霓，那个悠闲的男人就倚靠在玉塌上，时而看看佛经，时而看看她，时而手里比划着招式提点她...凤九摇了摇头，不行，她必须要心无杂念尽快斩除这些凶灵！

突然头顶闪过一片金光，响起一声气势滂沱的凤鸣，众人抬头看去，一只灿金的火凤凰摇摆着长长的凤尾与一身战袍的战神斗得昏天暗地。变幻出原身的少绾比人形更强，墨渊隐隐有些吃力，身影一转，伴随一声气吞山河的龙吟现出了青蓝色的原身，和金灿的凤凰纠缠在了一起。

凤九低了低眉，为这对冤家提心吊胆。抬眼又看血阵内的夜华和连宋，二人一声不吭，心无旁骛的只对准眼前大片的凶灵。她心生愧疚，酸痛的右手重新举了起来，但小腹忽然一阵绞痛，她皱紧眉头，左手捂着肚子，滴下一颗冷汗，快要体力不支了。忘仙罗上透明的红光又盛了几分，替她挡下几只凶猛扑来的恶灵，凤九抬手，毫不犹豫的挥剑斩下，眼眸深处因长时间的恶战疲惫不已而生出怒火，因怒火而激发出体内又一重战力，她扑进浓黑之中消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

白浅等人与五位魔君也不停的斗智斗勇，黑白两种极致的颜色穿梭在浩瀚宇宙之中，黑压压的魔君和雪白铠甲的天兵杀得你死我活，谁也顾不上谁，谁也护不了谁，只能对准眼前的对手，或许保护好自己、尽快歼敌就是唯一能为同伴做的事情。

少绾看着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轩辕心中有些许悲凉。他曾说过欠她一命一定会还，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容不得自己活命。虽然她从不指望他让她，从不指望他放过她，虽然她心里盼望着和他正大光明的决斗，哪怕再死一次也无妨，但他真的这样做了，她还是有些心痛。幻化原身太费法力，如今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她变回人形，朔叶枪带着几分情殇的恨意咬牙切齿的朝也变回人形的墨渊刺去！明知道是击不中的，明知道他就算不躲开，她也穿不破他的天罡罩，但有那么一刻，仅仅那么一瞬间，她想让他也尝到被心爱之人穿心的滋味，那种绝望到再也不想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滋味。

墨渊看着目中含了些许恨意和泪花的少绾，她一直都是这样坚韧不拔的性格，流血不流泪的脾气，如果有一日能看见少绾的眼泪，那么她该有多痛？残阳下她白皙的脸庞一如旧时，曾经那个躺在荼蘼花枝上睡觉的女孩子，那个总是不服他管、嫌他罗里吧嗦的女孩子，那个长了一双威严凤目但笑起来却直击他柔软心底的女孩子可能早在十九万年前就被他一剑穿心而死了，如今活着的是被他彻底伤透了心的她。墨渊的心狠狠一痛，他欠她太多，他欠她的，就该还她。四日的辰光该是将她的戒备心消磨干净了吧，他看着她手里的朔叶枪朝自己心口刺来，她的红莲枪法是在水沼泽里与他多次过招之后开创的枪法，是他这个战神一手淬炼出来的枪法。

“别的姑娘家手里不是拿着鲜花就是梳子镜子，你手里怎么一直握着一杆冷枪？”

“因为...别的姑娘家都有人保护，而我没有。”

他忆起过往，心口突然痛到麻木。

“墨渊！！”

他看见那个他一直很想保护的姑娘冲着他大喊，白皙的脸庞像一张薄薄的纸，凤目内瞬间盈起水汽，他对着她温柔的笑了起来。

嗯，我在这里。

他很想这样回答她，但喉里哽了一口腥甜的鲜血让他说不出话来。

“兄长！”

“师傅！”

“墨渊师傅！”

“上神！！”

耳边一团糟，他的身体开始往下坠去，看见那个红衣铁甲的女子伸开双臂紧紧的拢住他，他咳了两声，两朵殷红的血花喷在她胸口冰冷的铁甲上，和她方才落下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墨渊，墨渊，墨渊...”她捧着他的脸，低低的，一声声焦急的喊着他的名字。她几十万年全部的功力注入在那柄朔叶枪里朝着他的心口毫不犹豫的刺入，那一刻仿佛扎的是她自己的心，让她疼得不知所措，“你来真的？你真的要拿命来还我？你问过我同意了吗！！”

他的身体拼命向云下坠去，呼啸而过的风声隔开了高空中那些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十九万年过去了，这世间终于有一刻是只属于他们俩的，不再有什么天族战神，也没有什么魔族始祖，只是墨渊和少绾。

“记不记得那天在南荒...”他开口，凭着仅存的意识艰难的说着话，“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说多年未见，我还如昨日般意气飞扬、英姿飒爽...”

少绾紧紧抱着他，听他说起自己的赌气话，眼泪不争气的一颗颗往下落，她很想告诉他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她很想告诉他就算她心里对他有那么一分的恨也是因为存了十分的爱，可是彼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怎么样还能救回他，救回这个在自己朔叶枪下毫不防御的傻瓜。

“绾绾...”他眷恋的喊她，喉间涌着鲜血，声音有些嘶哑。

“我在这，墨渊，我在这...”她痛哭的抱紧他，男人的目光开始有些恍惚空洞。

墨渊艰难的伸出右手温柔的抚摸上她白皙的脸庞，视线开始模糊，渐渐归于一片混沌的黑暗，已经看不清她了啊...他的手细致的摸着她的五官，英气的远山眉、威严的凤目、像男人一样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嘴唇，墨渊笑了，还好，他还记得她的模样，那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毫无征兆的刻进了自己心底的脸。

“绾绾，其实那天见你，我也有一句话，只是没来得及说。”他睁着空洞的眼努力对着她笑，她的眼泪重重的砸在他的脸上，流进他的嘴里，是苦的。只可惜，他没有更多时间去安慰她了，“绾绾...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

墨渊的手从她面颊上垂落，那双冷漠温柔的眼睛永远闭了起来。

“墨渊！墨渊！”她痛苦的喊着他的名字，“你回来！我不准你死！！该死的人是我，我不准你死！”

她想起从小到大，只要她和他说话，他从来没有不回应的时候，他的冷漠从来就不对她，可是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开口，再也不能开口了。

“墨渊...”她将头埋进他怀中，“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行不行...”

“杀了她！给墨渊上神报仇！！”几位真皇、上神纷纷甩开眼前的对手，愤怒悲痛的朝那对不断坠落的身影追来，手中亮起冰冷锋利的刀枪棍棒，使出浑身解数朝萎靡不振的少绾身上砍去，忽然高空中传来一束盛金色的光芒将众人的攻击隔开！众人惊愕的抬头，是苍何的剑气！

庆姜得了一瞬喘息的机会，勾了勾嘴角，手中的无生锁链晃出万千条一模一样的影子朝众人飞去。凤九提着酸痛的右臂不断的砍向浓黑的凶灵，忽然眼前晃过一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漆黑锁链，她一惊，想要抬手防御已经不能，锁链干脆利落的打破忘仙罗拢起的结界将凤九捆了个结实。冰冷的锁链里似乎暗藏了深不可测的魔族术法，像有无数根钢针齐齐朝凤九体内扎进去，她痛得在心底呐喊，却不敢真的叫出声来，唯恐分了东华的心。凤九无力挣脱，只觉魂魄都快被那锁链拽出体内，她艰难的看向夜华和连宋，那二人并没有好到哪去，被捆住的原身被迫恢复成人形，举目望去所有神族之人无一能逃脱的了无生锁链的束缚，这就是天下无生吗？

只不过被捆住了短短几秒，她已经觉得神识模糊，呼吸困难。就在她要昏厥的前一刻，耳中听到哐当一声脆响，一道金光闪过，无数道苍何的倒影脆生生的斩断了无生锁链，将众神一一解脱开来。

“东华，红颜知己和此生唯一，你顾得了一个就顾不上另一个了。”庆姜含笑看着面上已然有了怒色的东华，他手里的苍何更决绝的朝自己劈头盖脸的打来，庆姜在心中叹了口气，已经撑到极限了。他这么想着，不再正面迎上东华，而是左躲右避，在云中迅速穿梭，手中结出法印，砰的一声巨响，白真被溅了一身漆黑腥臭的血液，他看着面前突然爆裂的那个魔君的尸体有一瞬失神，这是发生了什么？？那具尸体从高空坠下往赤水里落去，浓黑的元神溶入已经残败的血阵。血阵如同一个饥渴的孩子汲取着魔君元神的养分，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刺耳嘶鸣声瞬间强了几倍。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白浅一身白衣也被溅得漆黑，魔音又强了几倍，随后是白颀、白奕、白玄...众人不断催发着清心咒护体，凤九苍白着一张脸，与夜华连宋二人一同看向浓了几倍，重新卷土而来的凶灵，出了一背冷汗，他们心中已无胜算。

少绾伏在墨渊身上，抬眼去看这瞬间的变故，悲戚的脸上无神的瞳孔突然紧紧的缩了缩，她已然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祭阵的帮凶，她回头，看着沉睡的墨渊，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本来他不在，她也没有必要再活着。她对着他温柔的笑了笑，又回头看向高空上追逐着庆姜的银发尊神，她大声对着他喊了一句：“东华！小心！”

东华不解的看向那个红衣铁甲的女子，她对着他笑，微风吹乱了她的额发，朔叶枪被她催动至空中，东华只觉喉中一紧，牙关一咬。

“少绾！！”凤九悲怆的声音划破天际，朔叶枪毫不留情的刺入了主人的心窝，在她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又是那种从头发丝疼到脚后跟的感觉，但她心中已无恨意，亦没有当年绵绵的幽怨。她不愿成为庆姜对付东华的工具，她不愿伤害这个世上此时她最关心的那个人。东华，你要小心啊...她用仅存的意识紧紧抱住心爱之人，最后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有冰冷的水淹没了她与墨渊，她欣慰地笑了，从此这个世上再无天族战神和魔族始祖，他们自由了。

“真是可惜。”庆姜不免有些惋惜，看了一眼还差一口气的血阵，牺牲了五个魔君累在一起百万年的功力，那个红色衣裳的小丫头居然还能撑得住？真是不简单。他正想着，背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东华的苍何已经钉在了他的无生锁链上。四天，他也已经在东华手下支撑到了极限，若不能再进一步，便是十九万年前一模一样的结局！他一死已定，那么，至少要拖着这些神族人给他陪葬！尤其是那个红色衣裳的小丫头！他这样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挡开东华最后一剑，于高空中引爆自己的肉身！三魂开始朝血阵中靠拢，七魄带着猖獗的笑大声说道：“东华！你败了！”

众人正辛苦应对着血阵，新融入的三魂忽然闯入，血阵催动，飓风卷起天上的乌云，赤水滔天的翻腾，天雷重新怒吼，瞬间强了百倍的魔音已不再是清心咒可以抵抗得了的，东华一双始终清冷的眼中终于带上一点慌乱，已有几位真皇不分敌我的厮杀在一起，甚至夜华和连宋、白浅与白真、白奕与白颀等人也朝着对方举剑，魔音在体内狂躁的翻腾，扰乱神族清明，很快大家都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凤九捂着自己的头嘶声尖叫仿佛正承受着挫骨扬灰之痛，清澈的水眸隐隐闪出红光，挽起的长发被手中的青霓正中九凤华胜，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散在她红色的绸衣上。

东华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庆姜余下的七魄立刻挡住：“东华，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只要一刻，最多一刻，他们全都要死，一个也别想活！”

“庆姜！！”银发尊神勃然大怒，手中的苍何杀气腾腾的斩向庆姜拼死抵挡的魂魄，余光瞥到眼中已然泣血的凤九，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他不敢再犹豫，右手握紧苍何落在庆姜的七魄之上，剑尖发出刺目的光芒，口中喃喃念着法诀，浓黑的凶灵被苍何召唤纷纷朝他周身涌来，群星一颗颗坠下，砸在四海八荒的每个角落。

“不...这不可能！！”庆姜的声音透出恐慌，“你不可能会这个阵法！！”

银发尊神只是静静的念着法诀，以自己为中心凝起一个巨大的浅蓝色结界，凶灵血阵上的凶灵迅速朝他靠拢，飞身入了结界。他温柔慈悲的双目重新看向神族众人，没了魔音的困扰，大家很快清醒过来，看了看手里的剑，看了看身上的伤，个个面如死灰，最后目光落在了结界中央渐渐被凶灵包裹住的男人。他看向安静下来的凤九，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四处寻找着他的身影，待看清之后不由分说飞身而来。“别过来。”他开口，声音却传不出结界。

“快救帝君！！”众神一见东华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安静的举剑，将自己和无数凶灵捆在一起，蓝色的结界不断迅速坠落，似要坠往深不见底的炼狱，连忙飞来营救。东华无可奈何的看着两位碰壁的真皇顿时化作青烟，原来太昊阵法真的这样厉害，父神和墨渊都没有骗他。

夜华眼见两位真皇无故丧命不解其意，与连宋飞速上前，但那个结界比老君炼丹炉内的真火还要烫人，他和连宋的手臂上登时烫掉了一整块皮，疼痛钻心入骨。怎么会这样？！他停下，不解的看向结界正中心的尊神，他的目光里有些许焦灼。

“东华！”凤九不管不顾的朝他冲去，她不能将他一个人抛在凶灵中间，说好的，凶灵血阵是她的任务。

夜华回身，二话不说拦下凤九，他看见东华朝他报来感激一瞥，开始明白那个结界的厉害。

“你放开我！！”

东华看着凤九，她在夜华怀中不断嘶吼挣扎但摆脱不了他的钳制，有夜华拦着她，他就放心了。

“东华！！”凤九在夜华怀中撕心裂肺的喊着他。

夜华抱着这个孩子以绝对安全的距离随着结界一同下降。

“你放开我！你让我去救他！！你放手！！”

残阳如血，萧瑟悲凉，那女子散落一头乌黑的长发，狂风卷起她的发和红艳的衣裙，额上的凤羽花还在怒放，她双手成拳不断的捶打着拦住她的男人，水灵的眼中不断留下一行行痛苦的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张开的小嘴里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右手伸向他的方向，五指张开拼命地想要抓住他。

别哭。

凤九看到他在结界里唇瓣轻轻碰了碰，说出这两个字来。

“东华——”

“帝君！！”七十二将纷纷赶来。

“刑冽！你让他把我放开！”凤九扭头对着刑冽大吼。

“全部给我拦下！”夜华沉声令下，众位天族将领、真皇上仙将七十二将挡在外头。

凤九重新看向结界里高高举起苍何的那个男人，越来越多的凶灵渐渐遮挡住他的身影，银色的头发在结界中飞舞，面容平静，眼神温柔，她素白的小脸上一片湿痕。

“求求你们让我过去，他还在里头，他一个人在里头...”她瘫倒在夜华怀中做着最后的挣扎，夜华低头，含泪叹了口气，仍旧没有松手。

声音传不出结界，他看着她痛哭不止的模样心疼不已，腾出左手来伸向她的方向，一片鲜红的光芒顺着他的指尖流出，在结界里开出半路凤羽花来，只可惜不能到她的脚下。

别哭，我拿凤羽花哄你。

凤九一双泪眼辨出他唇边的话，泪却涌得更凶：“东华...东华...”

结界直朝白水山魔气最重的方向落去，破开云雾已经隐隐到了白水山的上空，凶灵几乎挡住整个干净的结界，凤九看见他的左手轻轻捂在了心口上，眉眼处的温柔一如往昔，嘴角还抿出一点笑来哄着她。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天祜三百二十一年腊月二十日，魔王庆姜归来，率魔族始祖少绾、魔族五君及百万魔君在南荒赤水之上发起叛乱，东华帝君、帝后、战神墨渊、天君、天后率天族真皇、上神、青丘上神及百万天兵决战四日。天族战神墨渊、真皇溯溪、真皇秦英等不幸身亡，东华帝君祭以元神、启太昊阵，天下遂安。帝君祭阵，狂风四起、四海翻腾、群星陨落、八荒同悲、百兽共哀，至天祜三百二十五年元月十五日，帝后诞帝君嗣于南荒，异象方止。史称赤水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