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方顾小心触碰着,仿佛手里捧着的是博物馆里某个名贵的易碎白瓷。
“不……”发白的薄唇缓缓倾吐出一个字,那清冷的声音却又在转瞬急促,
“疼!”岑厉骤然改口,额角浸出汗珠。
方顾瞳孔微缩,按在岑厉胳膊上的手指几乎跳起来。
他抬头,眉心拧成了一团。
刚才虽说陈少白撞上的力度确实不小,可也不至于到能让岑厉叫嚷的地步,怎么回事?
这次方顾脱下了皮手套,手掌再次贴上那只僵硬的胳膊。
尼龙布料成了冰,急促的刺冷仿佛细针扎进皮肤,方顾在那节手臂上细细摸索,越摸,他的心越沉……
滑动的指骨下原本应该沉寂的血管动脉正在诡异地激跳,怪不得……
方顾抬眼看着岑厉,浓墨似的眼睛里裹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心疼,
筋脉血管都快成浆糊了,怎么会不痛?
岑厉被看得心虚,今天早上他就感觉自己的这只胳膊出了问题,里面装着的神经纤维似乎很排斥塔拉玛雪山的极寒环境,
他吃了一粒药,却没想到情况愈发糟糕了。到底是个不成熟的技术吗?岑厉分神想。
“汪雨,你来给岑教授看看,他的手好像拧到了。”方顾转头,黑洞洞的视线看得陈少清心惊。
“唉?”盛萧挠了挠头,“喊错人了吧?不是该陈医生去吗?”
他瞅了眼陈少白,不确定道:“该喊你吧?”
陈少白凉凉刮他一眼。
盛萧闭嘴,悻悻转头。
陈少清忐忑地捏上岑厉的胳膊。
“这儿疼吗?”
“不疼。”
“这儿呢?”
……
两人说话的白雾升腾逐渐模糊了头盔里被霜雪冻住的视眶。
方顾冰冷的视线迎着烈风在周围绕了一圈,他眼尖地发现了一处避风的岩壁。
“我们去哪儿,”方顾指着那处孤零零的盖着白霜的凸起,“先过去休息会儿,补充补充体力。”
说罢便转回身去扶岑厉。
“我来。”他挤开陈少清的手,不由分说地搀着人往前走。
“呵。”耳边一声冷哼,陈少白掀着眼皮走过,独留一道意味不明的讥讽。
“还厉哥呢,我以为多亲热,不也是不受待见。”
厚重的封闭头盔淹没了那道几不可闻的声音,也淹没了那双茶色眼睛里一刹闪过的落寞嫉妒。
陈少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没人听得见,自然也不知道就在他走过之后,那双和他一样的漂亮眼睛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欸!哥们儿!”肩膀上突然挨了一记重拳,陈少清撇头,盛萧正龇着牙,声音冷得发抖。
“站着不动当僵尸啊?走了!”他毫不见外地扯住陈少清的胳膊,抬起冰镐戳在了陈少清腰窝上。
“快走!冷死了!”盛萧缩着脖子催促。
方顾三步并作两步,脚上的作战靴挪得飞快,一只手小心地护着岑厉的胳膊,一只手强硬地搂在岑厉腰上,有两人重的脚步踩在雪上凿出嘎嘎吱吱的粗粝声响。
陈少清几乎小跑着才追上,还没等他喘匀气,方顾的魔爪又伸了过来。
“你来给他仔细瞧瞧。”冷风夹着那道冰冷声音凿穿封闭头盔,一股风灌进来,刹那间呼吸都僵硬了一瞬。
原来是方顾拔下了他的头盔。
陈少清:“……”当真比土匪还土匪。
他瞪着眼睛控诉,方顾却一把将他往岩壁内推,大言不惭道:“我看你快冻晕了,帮你清醒清醒。”
一旁目睹全程的陈少白气得跳脚,指着方顾的鼻子:“你怎么……”
带着压迫感的身体逼近,方顾摘下头盔,桀骜地昂起下巴,压低的眼睛充满野性:“我怎么?”
“你怎么那么……”
指着鼻子的手指缩回掌心,出人意料地又伸了个大拇指出来,
陈少白咬着牙憋屈夸赞,“善解人意。”
盛萧在后头憋笑憋得嘴抽筋,还是你们文化人好玩儿啊。
方顾眼睛一横,无差别攻击:“要笑就笑,憋出内伤可没人管你。”
盛萧嘴唇紧绷,默默转开脸,蹑手蹑脚地溜走,看来老大的温柔只针对某个人。
某个人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他现在却是无暇顾及,他的手仿佛有万根烧红的针在血管动脉里横冲直撞,
之前赶路事还能忍受,现在一停下来,痛感便一发不可收拾,如溃坝的洪流般奔涌至全身。
陈少清拿着一个小锤样式的东西在他手臂上一阵鼓捣,可岑厉却如麻木了一般,除了痛再没有其他感受。
“怎么会这样……”陈少清喃喃自语。
出发前他明明已经检查过岑厉手臂里植入的机械神经,那时候还一切正常,他甚至感叹过这具身体的天赋异禀,
可现在回过头再看,当初电子频上那一片闪烁绿光的数字才是最不正常的。
试问有哪一套正常运行的系统在关键处强制插入一个外来物后却连一丁点的排异都不曾出现?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岑厉身体里存在着某些特殊的东西强行压制了本该反应出的异常,
然而到了塔拉玛雪山,因为某种原因,这种抑制作用消失了,被打乱重组的神经纤维产生排异反扑,因而才造成了现下这种异常凶猛的反应。
“他怎么样?”头顶倾盖下一片阴影,挟着冷风的声音里裹着明晃晃的担忧,“有危险吗?”
方顾半蹲着,他挡在岑厉前面,宽阔的肩背像一堵铁墙将身后呼啸的寒风冷雪阻隔。
陈少清却没急着回答,反而先看了岑厉一眼。
“没关系,”岑厉对着他轻轻点头,“阿顾都知道。”
阿顾?方顾眉头一跳,这是在叫他?
陈少清暗暗吃惊,厉哥什么时候和方顾的关系这么好了?
“排异反应。”陈少清习惯性地去扶眼镜,
等手指碰上鼻梁后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扮演的是那个大学生汪雨,
于是白葱一样的手指滑下来掩饰性的在眼眶的位置轻挠了一下。
他压低脑袋,声音低沉:“厉哥手臂植入的机械神经出问题了,现在我……呃!”
低促的吃痛声从陈少清唇中蓦然泄出,他猛地转头,正对上一双冷冰冰的黑瞳。
“怎么会出问题?”方顾仿佛要把牙咬碎了,右手死死钳在陈少清的肩膀上。
陈少清深吸一口气解释:“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更何况是进行机械神经的植入。”言外之意就是你别发疯。
“阿顾,”岑厉连忙打断两人焦灼的对峙,他放缓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别担心,我相信少清。”
他勉强笑着,手指像狗尾巴草一样轻轻蹭着方顾的手背。
方顾看着心疼,铁钳样的手松开,转而拍了拍陈少清肩膀上落着的雪,声情恳切:“请别让他出事,陈医生。”
陈少清仿佛吞了□□,心里麻麻赖赖的不是滋味儿。
就算方顾不说,他也绝不会让岑厉出事的,只不过横竖却是还要再痛上一阵的。
“现在我没法做任何大的检查治疗,只能先用药物暂时缓解一点他的神经痛。”陈少清思路清晰,手上动作有条不紊。
“那边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盛萧又瞄了一眼,耳朵贴着岩壁认真听。
陈少白颇为不屑地撇嘴:“你这样能听到个屁。”
盛萧白了他一眼:“怎么,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不想。”陈少白抄着胳膊,眼睛落到前面的茫茫白雪上。
“呵!”冷嘲声重重响起,盛萧不怀好意地挪动屁股朝陈少白贴了过来。
“陈医生~”冷风吹动的声音里装着隐秘的恶趣味,“你是不是和大学生有情况?”
陈少白瞳孔一缩,长翘的睫毛眨得飞快:“你胡说什么!”
“我能看得上他!?”
“哈?什么看得上?”盛萧眯着眼睛,审视的目光犹如实质要将面前那张脸戳破,
“我在问你是不是和汪雨有过节,你在说什么看得上看不上?又不是说你俩搞对象……”
盛萧眼睛乍亮,他夸张地捂着嘴,一脸惊诧,“还是说你……你们……”
“闭嘴!”陈少清怒了,一巴掌拍掉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你知道个屁!”
“哈哈哈哈~”盛萧仰着头笑,“心虚了!你……”
“盛萧。”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如快刀顷刻斩断那张狂的笑声。
盛萧如泥塑般僵下来——遭了,他忘了他家老大这头凶兽了。
背后的凶兽瞪着要吃人的眼睛。
“给我安静点儿。”
这次笑的人换成了陈少白,眼尾高挑着,冷白的脸颊晕着淡淡霞色:“被骂了吧?活该。”
盛萧瞪了他一眼,没敢再呛声,只悻悻贴回岩壁,和陈少白拉开了距离。
这边陈少清刚给岑厉注射完他随身携带的抑制剂,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
“过半个小时痛感就会减轻很多,等晚上回了观测站我再给厉哥进行简单的剥离手术。”
陈少清一边说,一边将那只用空的玻璃瓶装进微型冷藏箱里,抬头,注意到了方顾那道带着隐晦审视的目光。
“别担心,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剥离术,就和剥洋葱皮一样简单。”陈少清玩笑般打了个比喻,只不过另外两人都没笑。
“我去那边坐着,厉哥你好生休息。”他识趣儿的挪了地,给两人留下足够的说话空间。
“现在感觉怎么样?”方顾轻轻摸了摸岑厉的胳膊,眼神里是他也不知道的深情。
岑厉发现了,他对着那双眼睛笑:“别担心,已经不疼了。”
闻言方顾也笑了,只不过那笑里更多的是苦涩。
怎么可能不疼?方顾轻轻叹了口气,紧挨着岑厉靠下。
偷偷瞅着这边的盛萧一时唏嘘,想他那杀伐果断的孤狼老大,何时露出过那样温柔的眼神?
果真是……爱情让人盲目。
他轻轻啧着声,一脸活久见的感慨样。
“你和岑教授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陈少白开始找茬,冲着陈少清横眉竖眼。
陈少清无奈,突然伸出手摸了摸陈少白的头发:“你别多想,我和岑教授只是朋友。”
“这容不得我不多想,”岑厉哑着嗓子,手臂里的疼痛似乎变成了一团火焰窜进他的脑子,只不过这团火却没将他烧糊涂,反而让他的思维愈发清醒。
他指着膝盖上摊开的山脉地形图,声音坚定:“我敢肯定,这个地方绝对有问题。”
指尖圈过的地方是地图上一处常见的冰面,方顾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我母亲的笔记里有一张简易图,我将图上所有的标注点连成线,这里正是连线的交点。”岑厉一语道醒梦中人。
“原来是这里!”方顾惊喜,“那我们接下来就去这儿!”
手指重重点在那片蓝色上,方顾如有实质的视线似乎能戳破纸,看穿冰面下藏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