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川是那种藏不住心事、也放不下心结的人。
他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如果必须要压抑,他的情绪就会像寐鬼身上的粘液一样漫溢出来,时间越长,越会演变成形态不明的胶质,难以剥离。
陆小川挽起袖子时,楼依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忽视了这一点。
她进屋前就该跟他沟通清楚的,而不是让他放任自流。
眼下,他的情绪已经流到东西南北不知道哪个阴冷的下水道里去了。
权衡三秒后,楼依然决定和他统一战线。
这种时候最忌讳内讧,既然陆小川想来硬的,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效仿陆小川的样子对蒋畅撸起了袖子,静静等她上前查看,同时另一手插进裤兜,握紧了弹簧刀......
蒋畅却只是盯着他们看了一会,片刻后浅浅一笑。
“不用了。”
丢掉假笑和强演出来的热情,此刻的蒋畅,反倒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她俯身收起一口未动的果茶,居高临下、目光清淡地审视着他们。
然后缓缓道:“你们是黎明教会的人吧?”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楼依然和陆小川定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黎明教会又是什么?
听起来,这多半是个由废土外的黎明会支持者成立的组织。
黎明会在废土上如此臭名昭著,加入这个组织搞不好会被打成反动,直接被乐园赶出去。
楼依然这么想着,嘴巴一开一合,不敢承认,也不好否认。
但蒋畅却丝毫没有送客的意思,她端着茶杯走向岛台,不紧不慢倒掉放凉的果茶,过程中不时将背影留给他们,毫无警惕,也没再多问。
楼依然只能试探性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很明显啊。”
蒋畅边忙活边答:“普通游客进来后只想着吃喝玩乐,新鲜劲儿根本藏不住,你们连攻略都没做,看起来还心事重重的。
“还有,你男朋友就更不用说了,他刚刚直接问我见没见过黎明会的人,除了黎明信徒,还有谁会首先关心这个?”
从蒋畅的语气看来,成为黎明信徒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和追剧时有人站男一、有人站男二一样,废土之外自然也有人支持黎明会,但这种支持至少不会招来法律上的审判。
楼依然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还想细问两句,但身后的陆小川就像一台移动冰柜,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冷气。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既然蒋畅没说要赶人,也不打断核验他们的手环,眼下她还是应该优先关照下属的情绪。
楼依然走近了,对蒋畅不好意思地笑笑。
“谢谢你的招待,但我们有点儿累了,能不能先去洗个澡?”
“客气什么?”
蒋畅爽快地说:“你们买了门票,本来就是客人,二楼左手边就是你们的房间。”
你们的......房间?
接受房东分配前,楼依然转头看向陆小川,觉得该象征性征询下他的意见。
但陆小川还在神游,见楼依然看向自己,他将目光迎了上来,眼里没有看向蒋畅时的攻击性,却依旧死气沉沉,像是刚经历过一场难以承受的变故。
总而言之,他好像根本没在操心睡一间房的事,所以,就这样吧!
手环失窃已经败露,他们究竟能不能留下来过夜都难说,况且,就算分房,半夜她大概率也会溜到他床上,贴着他睡。
楼依然道过谢,拉着陆小川的手腕往楼上走。
路过楼梯转角时,陆小川却停了下来。
楼依然转过头,发现他正目光空洞地盯着高脚桌上的彩色鸵鸟蛋,捧起来就是用力一扭。
——“砰砰!”
脚底传来的爆炸声让楼依然浑身一颤,她右手下意识伸向裤兜,差一点就要拔刀。
半空突然炸出一大团彩带,像一簇纸做的烟花。
蒋畅站在楼梯口,一手举着礼花炮,说:“恭喜!你们找到了蒋氏姐妹之家的隐藏彩蛋,快打开来看看吧!”
她面无表情、例行公事一般讲完这段话,眼里并无神采,想必是觉得这俩人离开后也不会给自己留好评,连服务的兴致也没了。
陆小川从鸟蛋里掏出两张纸券,上面写着“水晶堡单项入场券”,转手就丢给了楼依然。
楼依然捏着门票,缓慢吐出一个“哇”字。
要不是陆小川一直冷着脸,她本可以表现得更夸张些,因为她是真的很开心。
有了这两张票,她和陆小川就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机场大楼,伺机溜进地铁站也不是不可能。
但首先,她得搞清楚陆小川到底在想什么。
楼依然将门票塞进外套口袋,然后在蒋畅的指引下,打开了二楼左手边的房门。
屋顶的吊灯是一条金鱼,鱼腹散发金黄色的暖光,上扬的尾巴尖衔着一枚白色灯泡。
正对面是张双人床,床上铺着藏青色的针织毯、玫红色的靠枕,整个房间看上去既温馨又舒适,关门后,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前些日子楼依然跟着外联队风餐露宿,睡觉时虽然和陆小川贴得很近,却也清楚不会发生什么过头的事,可如今到了这种专门用来睡觉的地方,一言不合,就真可能擦枪走火。
等等......
不对,她在想什么?
他们现在是通缉犯,还能有心思睡觉?
楼依然缓过神智,第一时间冲进浴室,打开了花洒。
水声淅沥,她将陆小川拉进卫生间堵在门口,两人面对面挤在狭窄的走道。
现在,他总能说些靠谱的话了吧。
——“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是陆小川说出的第一句话,开口的语气很是坚定。
“离开哪里?”
楼依然没太听明白,“17号避难所吗?”
陆小川却摇了摇头,“我是说离开废土。”
楼依然:“......”
他这步子跨得也太大了吧。
见队长没有立即表示赞同,陆小川一脸心事地在马桶盖上坐了下来。
“你刚刚不是听到她们说的了吗?我们所处的地方叫隔离区,隔离区里的每个人都是病毒携带者,但这些都是假的,是外界为了合法隔离我们捏造出来的说辞,就像末日降临后紧急封锁Z市一样......”
“但我受够了这种生活,楼依然,我要逃出去,逃回到正常的世界。”
陆小川抬头看向楼依然,眼里有种视死如归的愤慨。
他说的似乎都是事实,除了一点。
——他们,确实是病毒携带者。
不仅如此,他们还是支配体,是携带者中最危险的那一种。
陆小川刚刚成为怪物,也没正儿八经地使用过能力,他或许还没接受这个事实,但楼依然却很清楚,他们就是幸存者迟迟不能走出废土的原因。
所以,这就是摘星副队在审时度势一小时后给出来的计划吗?
没头没尾,也没有一丁点儿可行性?
楼依然:“所以呢?怎么逃?”
陆小川被她问住了。
他这人有个毛病,一旦遭遇重大变故,大脑就会宕机。
进入17号避难所以来,在这里见到和听到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过去这半个小时,陆小川一直在尝试缓解自己的情绪,顺带也想好了要如何安抚楼依然。
所以,离开废土的主意,其实是他进入卫生间之后才想到的。
但主意既然是他想的,队长有疑问,他就有义务解答。
“扮成游客逃出去一定会检查证件,我们的手环是偷来的,所以这办法行不通,但军团和联合营地都有直升机,我们或许可以劫持一名飞行员,逼他带着我们逃出去......”
陆小川搓了搓手,在马桶上念叨起来。
“虽然我们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证件,但我们可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告诉外面的人,还有多少没被感染的幸存者被困在这里,军团的人又是如何把毫无经验的外联队员送上战场,叫他们去送死!
“还有这里,17号避难所,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店主在采访时说收到了外省的物资,这些事情我们为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能吃到铁板鱿鱼,住这么好的别墅,38号避难所的人就只能住在垃圾场?浪费生命在工地上搬砖?”
陆小川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
楼依然坐在浴缸边上静静看着他,某一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没有用的。”她对他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证据,如果消息扩散出去,我们就必须站出来,暴露自己的身份,一旦血检筛查出我们身体里的Y03病毒,一切就会被扭转,因为我们是怪物,所有言论都是出于对同类处境的不满,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会被抓起来,成为军团对付黎明会的小白鼠。”
楼依然大学学的是新闻,她很清楚媒体不过是权力者的喉舌,蝼蚁一旦妄图撼动大厦,就只会自取灭亡。
没记错的话,陆小川和她是一个专业,但他似乎是调剂过来的,绩点擦着边儿毕了业,四年都在专心搞体育,也怪不得这么没常识。
“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儿?”
陆小川欲哭无泪。
楼依然说得或许没错,但这鬼地方他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世界末日就是一场骗局,是为了让幸存者乖乖听话、留在废土充当免费劳动力的谎言。
既然是谎言,他们又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自由和青春,陪这些人演下去?
陆小川的目光渐渐涣散了,他在隔离区同样有家人、有牵挂,他也不确定要怎么离开,更不知道离开后又该如何帮助废土上的幸存者。
那时陆小川才意识到,他已习惯在行动和决策时依赖楼依然。
她是他的队长,如果她不愿意跟着他一起离开,他只会寸步难行。
水声清脆,耐心地缓慢流淌,逼着他们冷静下来。
楼依然沉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声色坚决地说:“我要留下。”
只有留下,才能搞清楚这一切。
也只有留下,才有希望修正这个世界。
况且,他们本来就没有选择。
“陆小川,从12岁起,我已经在你所谓的那个正常的世界里生活了11年,这11年来,我一刻也不曾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害怕受伤,担心暴露自己的能力,为此不得不推脱掉所有体育运动、找借口拒绝例行体检,来例假时还要收好用过的卫生巾,以防留下血样。
“如果你真能不被察觉地离开这里,你需要知道,这也是你在剩下的时间里需要面对的。”
陆小川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楼依然转过身,没法面对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当然了,更大的可能是你会在中途被发现,或是在回去后忍不住爆料这里的一切,然后被人盯上、抓住,成为移动血泵,一辈子失去自由......
“但如果留在这里,或许一切就还有扭转的希望。”
“什么希望?”
陆小川盯着她的背影问。
楼依然:“找到真相,为支配体正名。”
战争的结果只有两个。
一方战败投降,或是双方谈和、签订停战协议,作为一名支配体,楼依然更希望是后者。
她相信总能找到一种方式,让支配体和幸存者共存。
支配体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幸存者,幸存者也不再对他们心存芥蒂,那时,他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
只是,想出解决方案的前提,是了解清楚现状。
想到这儿,楼依然转身看向陆小川。
“陆小川。”
她问:“你想去看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