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依然找进训练场时,陆小川正躺在篮球架底下午睡。
不少学员都知道他这个古怪的习惯,他们不明白,农作区、公寓,就连训练场外的公厕都比这儿清净舒坦,陆小川却为何唯独钟爱这处吵闹的角落。
但陆小川毕竟是避难所里最好说话的年轻人。
人力班成员生病时,只需叫上一句“川儿哥”,一日的工作便可交给他代办,还有他那个打从开设起就人满为患的格斗社,连续两年被居民评为“最容易赚取幸运币的活动社”。
受他恩惠的居民们无以为报,于是每逢周末,便总有好心人提前在篮球架上铺好软垫,供他课后小憩。
对此,陆小川从不过问。
他向来这样,不争不抢,但来者不拒。
“砰”、“砰!”
篮球一次次击上篮板,像极了心跳。
又到了果园收获的季节,午后阳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桔子香气,陆小川舒舒服服地躺上瑜伽垫,将拳套罩在脸上,枕着清澈又嘈杂的回响在十五米高的穹顶下合上了眼。
从前,爷爷总说他打从出生就在等死,但如今,他等待的已不是死亡,格斗社只是副业,人力班的工作则是强制的,他从不曾妄想用那少得可怜的幸运币为自己更换一个更大的公寓,他真正在等的是末日结束的那天,等着重新走出八米高的围墙,去挤地铁,去吃自助,去电影院,去大海里游泳。
今天他本想做个这样的梦,然而,就在梦境的边缘,白噪音戛然而止,球架不再震动,篮球撞地的砰砰声渐弱,听得陆小川有些着急。
那球就快落地了,难道就没人接住它吗?
静寂中,唯一清晰的是皮鞋点地的“咣咣”声响,让他想起开学典礼上,楼依然作为新生代表走向讲台的那段路。
那一天,体育馆的光似乎都被她吸走了,那双米白色运动鞋步步踩在男生们的心脏上,让他们着了魔似地以各种角度窥视着她,脑海里展开种种不可言说的幻想。
可此刻,那人似乎不是朝讲台去的。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逐渐变得震耳欲聋,而后,在篮球架旁停了下来。
训练场响起窃窃低语,陆小川拿开拳套,看到面前逆光站着一个女人,腰间的银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陆小川立马爬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眼下他被馆内一堆人盯着,实在不好磨蹭。
“好久不见。”
他简单问候了声。
楼依然盯着陆小川那头半长不长的微卷黑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而后移开视线,张开信纸用毫无感情的嗓音朗读起来。
“38号避难所民用部人力班陆小川,恭喜你加入外联队,并从今日起担任副队长一职,请于本周日到行政楼313号报道,现任队长会向你说明入队事宜......”
——“也就是,我。”
放下信纸,楼依然象征性地补充了句,说完,她将信纸连同信封塞进陆小川怀里。
训练场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不少人想大声道贺,但有楼依然在,他们又不敢造次,剩余人的反应则和陆小川一样。
“搞错了吧?”
因场面实在尴尬,陆小川问话时声音很小,其实刚才他就想说,不管楼依然要说的是什么事,最好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对一面聊,可听到一半,陆小川又觉得她一定是搞错了。
“外联副队只能从现役队员里选吧?我连预备队员都不是......”
楼依然却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她将银枪拔出来在指间转了一圈,例行公事似地交代:
“所长让我把这封信送到你的住处,但C区又脏又臭,我实在不想去,他们说你每周日在训练馆教课,我就顺路过来了。”
心中抱着一丝侥幸,陆小川试探性地问:
“我......可以拒绝吗?”
——“啥?你小子敢对楼依然说不?!”
四小时后的C区食堂,人力班陶野听到这儿,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
“楼依然”三个字响起时,端着餐盘路过的居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川儿哥,那可是楼队!连所长都惹不起的女人!”陶野捏着勺子凑过来,一脸好奇地追问:“然后呢?然后楼队怎么说?”
陆小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有气无力道:“她好像被夺舍了,当着一群人的面念起了外联队宣传语,说加入外联队是每个幸存者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们是避难所的灯塔,新世界的先驱,总有一天会带领幸存者走出围墙,续写人类灿烂的文明。”
陶野接着他将那一长段宣传语背完,然后大手一挥。
“略过,这些都略过,然后呢?你就同意了?”
陆小川一脸无奈:“她也没给我拒绝的机会啊,只说今晚会有人把装备和任务说明送达,然后就走了。”
陶野安静下来,托腮沉思了片刻,一脸凝重地将餐盘里的鸡腿夹到了陆小川碗里。
“我代表C区三万多名居民,先干为敬。”
他说着将手边的苏打水一饮而尽。
“客气了。”
下午在训练场流尽了汗,陆小川眼下饿得很,他举起陶野的鸡腿啃下一大口,完全无视了后者眼神里的悲壮。
他自然听过外联队的传说,也知道腰间别枪、住B区高层公寓所需付出的代价。
他们是避难所内为数不多直面过「变异体」的人,末日后,避难所居民只增不减,唯有外联队成员更迭频繁,死伤惨重。
陆小川也见过墙外的怪物,虽然只有一次,但它们除了长相可怖,似乎也没什么致命的攻击性,更重要的是,如果连楼依然那副身板都能在外联队挺过两年,他陆小川又有什么不行?
想到这儿,他对陶野挑眉一笑:“陶子,你川哥赶明儿就能配枪了。”
陶野看着面前神色妩媚的男人,嘴角不觉抽动了两下。
当晚,陆小川在返回住处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女人,她背着与体型并不相称的巨大双肩包,站在耗子巷口东张西望。
此时陆小川心情莫名愉悦,上前主动搭话:“同学,你新搬来的?”
“啊,我找人。”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齐耳短发,驼背,杏眼灵动,见有人主动帮忙,便掏出口袋里的字条照读起来:“你认识......鼠街七开洞4号院201室的陆小川吗?”
陆小川立刻反应过来:“我就是,您是来送装备的?”
女人愣住两秒,随即挺直腰板行了个礼,“副队好!我是外联补给组梁竹,叫我竹子就行,我来给您送装备,嘿,请拿好。”
“叫我川哥就好。”
陆小川接过梁竹递来的双肩包,胳膊差点被拉折,他意识到梁竹体能极好,这背包足有二十斤重,她却还能背着它上蹿下跳,外联队果然不养闲人。
陆小川扯开背包细看的工夫,梁竹在他耳边念起了经:“枪上的保险出任务时才能解开,实弹出墙后统一分发,里头的《新世界宝典》请仔细阅读,衣服不合身的话我也没办法。”
梁竹说到这儿忽然噤声,见陆小川看过来,又坏笑着说:“哈哈,开玩笑的,不过调任令来得突然,上头还没来得及量您的尺寸,您先凑合穿着,后面会发新的。”
梁竹说完准备离开,她显然不是C区的人,但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呆了这么久,脸上也看不出一丝嫌弃,像是个好说话的人,陆小川于是叫住了她。
有了下午的经验,这次他提出的问题更具体了些。
“你们外联队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是这样的,我听说外联队的队长、副队长只会从现役成员中选拔,可我......”
“您还不知道吗?”
梁竹瞪圆了眼,见陆小川一脸真诚,才想起下午被派去送信的是楼依然,于是展开笑容耐心解答:“按道理确实是这样,最近也确实没出什么事儿,上任副队牺牲有一阵子了......啊,不过您的调任令是总部直接签署的,我们也只是接到通知。”
“总部?你是说......第13号避难所?”
“正是!”梁竹深深点头,“今早通信部接到的消息,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您被破格选中,想必一定是有什么超乎常人的能耐吧!”
梁竹说完在陆小川结实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陆小川开始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对劲。
进入避难所后,他一直呆在民用部的人力班,除了连续两年全勤,每日按劳动指标耕田搬砖,期间也没什么杰出表现。
至于所长,他倒是见过一面。
那天他在推土机下头顺手救下一个孩子,所长得知他末日前参加过格斗俱乐部,便鼓励他成立一个格斗社团,可这点功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到13号避难所。
第13号避难所是末日后灵川省选定的枢纽避难所,拥有与他省枢纽避难所联络的特权,但他们向来只参与所长竞选,从未插手外联队副队长的选拔,所以......
——梁竹一定在说谎。
选他作副队,大概率是楼依然的主意。
他毕竟是她大学时期的老熟人,还和她有着过命的交情,现在楼依然自己飞黄腾达了,自然要回过头来提携他一把。
回家路上,陆小川回想起楼依然宣读调任令时那张冷冰冰的脸,突然觉得背上的背包没那么沉了。
路过三号院时,那盏路灯又闪了闪,发出阵阵虚弱的嘶鸣,像在求救,于是陆小川下定决心:搬离这里前,他一定要修好这盏灯,还C区老乡一条明净的夜路。
他哼着小调打开了任务须知,发觉最近一次任务的执行日期是10月27日,地点是海棠区的荣华街道。
看着那串地名,陆小川眼里的光又逐渐暗了下来。
就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此刻,他眼前又浮现起那个场景。
泛黄的老旧招牌写着“荣华面馆”四个字,前堂的桌椅被堆叠摆放在里屋门外,脚下的白瓷地砖裂开一道细缝,缝里嵌着已然干涸凝固的血,“砰”、“砰”,房门内不断传来碰撞的声响,然后,他看到楼依然从后厨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只喷火枪,右手拿着一瓶二锅头。
她十分冷静地对他说:“如果你还不愿意离开,我就这地方烧了。”
后来,他离开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可是......
等等。
陆小川将那张破纸放到昏暗的灯光下,再度朝执行日期那栏定睛看去。
10月27日?
那也就是......明天??
头顶的路灯又挣扎着闪烁了两下,而后,倏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