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睁开眼,只觉得身边一股淡淡馨香,随即看到蹲在自己身边的女孩,月光中她的皮肤像是冷玉般瓷白,她的手正是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的救命绳索。
原来她会说话,原来她声音是这样的。
流云看着她,她微微蹙眉。
“我们要走了,我闻到了不好的味道。”
“好。”他从凉席上起来,踉跄着去拿背篓放在女孩身边,女孩扶着他的手踏入背篓里。她这样必然不舒服,只是现在也别无他法。
“他们不会有事吗?”流云问。
“快些走就不会。”女孩说。
流云的脑袋越来越晕,简直像是喝醉了一样,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将将走出去十里地,双腿实在无力,跪在地上。
他浑身都要烧起来了,眼前露出鱼肚般的微光,第一缕光照在他身上,那种疼痛更胜。
站不起来,背篓仿佛一下有千斤重。
“你逃吧,我走不了了。”他卸下背篓。
他知道女孩说的不好的味道是什么了,是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那味道让人作呕,而且他能感受到这股味道在逼近他们。
他从腰间掏出那把道士暂借给他的匕首,这次的来敌不像之前的匪兵,他心脏怦怦跳,似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腥臭味越发浓郁,简直像是在面前堆积了一样。
他扶着背篓站起来,叶片盖好背篓。
“咦?不是妖?”很尖细的男人的声音,听着像是阉人一般,可是他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的声音。
“少年,把灵花交出来,饶你不死。”尖细男人喊道,随即银光一闪,什么东西从他喉管边飞过,如果不是他往后躲了一下,这暗器必然割断他喉咙,说是放他一命,也是让他分心的话而已。
灵花?
他怎么知道灵花在这里。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一边小心环顾四方,一边装作镇定地回答。
“翠微在你手上,还装什么傻?”那声音缥缈不定,似乎在环绕着他们。
这匕首原来叫翠微,那声音的主人忌惮的恐怕也不是他,而是这把匕首,对方在试探他的实力,如果让他看出一点破绽,今天肯定走不了了。
“那你便来自取。”流云冷笑一声,似乎不屑于跟他继续拉扯。
那东西停顿了一下,说道:“若你只是拿来救命,我用其他灵物与你换如何?灵花对妖大补,对人来说却不尽然,我看你也沾染灵花血液,恐怕此刻不好受吧?”
第二个暗器飞出,流云这次没有躲,硬生生抗住了,右手注入十分力气,同时向着暗器飞出的地方掷出翠苇,只听林中一声尖叫,那妖物必然是受伤了。
血本身就在体内翻涌,这下受了伤,流云胸口顿时血流如注,才换上的新衣服迅速变红,他反而觉得好受些了。
果然是人类身体不受补吗?可是道人不是说一片花瓣便能救人?
她不是吃了一整朵也仍然虚弱?
他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只迅速抓起背篓背在背上,两条腿迈开狂跑。
叶子掉落在地上,她身上的香味飘散出来,他吸入便觉得心神镇定,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停下来,浑身都被血浸透,面色惨白,嘴唇却异常红润,只是他自己看不见。
他们已不知道到哪里了,眼前只有一座破庙,连门都是斜斜垮下来的,他推门,只剩一点连接的门倒塌在地上,扬起许多灰尘。
他木然地背着她走进去,这座庙不知从前供奉的是什么,掉漆的神像只剩下半截,庙宇里空空荡荡,连庙宇顶都是破的,偶有光线露进来。
他放下背篓,这才觉得疼痛涌上来,衣服裤子都湿了,全是血,原来人身体竟然有这样多的血液。
“我不成了,如果你要吃人,就吃我吧,吃完就逃吧。”他跪在背篓边,只剩一点微弱气息。
说完这句话便倒下了。
也许她就是灵花本身,是他为了救母强行带她出来,如果她有一点伤害别人或者他的意图也好啊,偏偏她如此虚弱,一点伤人的意思都没有,知道有妖可能祸及村民,还提醒他先走,他心中内疚极了。
母亲最是慈悲,万物皆有灵,用一条命换另一条命这种事情,母亲绝不会同意,哪怕她是妖。
“只是告诉母亲,儿子没用,救不了她。”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弱,心脏逐渐不再跳动,说实话,能到现在,他早就是强弩之末,就是想带她逃,这个念头驱使着他不肯停下来。
倒在地上,他的瞳孔开始发散,身体温度也迅速消散。
那消散的瞳孔中女孩的身影出现,她从背篓里出来了。
她伸手摸到了他的伤口,那带毒的匕首已经擦破了他的心脏,人早该死了,是灵花血护着了他的心脉。
“麻烦精。”女孩看着他,魂魄出窍,但是暂未消散,此时仍尚有一线生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欲散的魂魄吸入身体,捏开他的嘴唇,嘴对嘴吹了一口气进去。
他瘪下去的胸腔一下又充盈起来,慢慢有了起伏,可是仍不够,她坐起来,这具身体孱弱到无法施咒,她没有犹豫,乌发中的银钗拔下来,她把手按到他伤口上,对着自己的手背用力捅了一下,粉嫩的肉露出来,粉色的血不肯滴落,不肯从这具身体中出去。
见她如此固执,那血液蜿蜒进入他的胸腔,一股奇异香味在房间里散开,心脏的伤口和皮肤上的伤口同步在愈合。
他像是梦魇一样醒过来。
“快逃。”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傻小孩对她的嘱咐。
果然是至善之人,难怪能进入弑灵崖,难怪能逃过瘴气和护崖兽。
女孩软软倒入他的怀里,双眼紧紧闭着,无暇的手掌中一个狰狞的孔洞,银钗贯|穿而出,他摸到自己的胸口,伤口消失了,她救了他。
他忍着心悸,小声说了抱歉,将银钗拔下。
她治愈了他,自己的伤口却没有办法愈合,粉色的肉青色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身上没有干净的东西,只能把她绑发的发带解下来绑住她的伤口。
那股香气逐渐汇聚,进入他的身体,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有力,沾染灵花血的时候他从百丈高的悬崖跳下来都没有事,现在的状态更甚当时。
他抬眼,看到隐匿于黑暗中的鼠妖。
身形佝偻,面容猥琐,两瓣门牙尖利,拥有鼠类的利爪,身体却是人的身体,身上衣服比那些村民华贵多了。
“灵花竟被你浪费了。”鼠妖暴怒,他知晓这人类男子已无护身利器,仗着自己是妖就扑咬上来,预备用利爪取他心脏,灵花功效大打折扣也没关系,只要有灵花……只要有灵花!
他势在必得的眼神却在空中转化为疑惑。
他只觉身体一轻,上半身摔在地上,眼睛看到了掉落在一侧的下半身。
这个人类男子竟然把它撕扯成了两半,果然是灵花的功效吗……真是……可惜……
“咳咳……你逃不了……我已禀告家主……”
话未说完,他的瞳仁变成白色,已死去了。
随着他的死,身体也化为原型,竟然是一只六七十斤的老鼠精。
庙宇内血和灰尘混杂着,腌臜极了。
他转身看少女,她躺在地上,他走过去,手上全是鼠妖的血,身上也都是自己的血痕,他不能抱她。
“去他家。”少女说。
鼠精最爱偷东西,说不定会有些好东西。
“我背你。”流云点头,目光看向背篓,女孩没有动作。
她面色更苍白了一些,眼神也有些虚浮,仿佛不能视物了一般,流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没有反应,她盲了。
流云将她抱进背篓,这次背上她却很轻松。
眼睛能看到一条黑线,有的地方浓郁有的地方浅淡,源头就是那鼠精。
他能看到妖气了。
沿着黑线走了一天,在晚上找到了他的巢穴,不对,他的家,在县城里最一个大四合院,一股子腥臭味,他背着她跳入房内,小心放下她,
黑气密布,迎面便是两只鼠妖,喊打喊杀扑上来,肆无忌惮的样子。
流云空手拧断二妖脖子,更多的妖涌出来了,流云陆续杀了二三十只,最后看到那只鼠妖的妻子抱着小妖躲在床上,满是惊恐。
他皱眉,不知怎么处理。
女孩扶着房门走进来,裙角沾染许多妖血,又脏了。
“宝物在哪?”女孩问。
那妖妇见她孱弱,拼死飞身上来想以她作为要挟让流云自尽,然而她丈夫作为家中大妖都杀不了她,更别说她。
流云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靠近女孩。
“宝物。”女孩又说了一次。
“饶我小儿一命。”她咳嗽着。
小妖瑟缩在床脚,眼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可以。”女孩说。
“暗室内。”妖妇放弃挣扎,拿了钥匙开了暗室的门。
只是他家里除了偷来的金银珠宝,只有一把绿茵茵的匕首,正是流云投掷出的翠微。没想到这些鼠妖如此贪心,专杀妖精的武器竟然也捡回家放着。
本来还对他说的那句“若你只是拿来救命,我用其他灵物与你换如何?”抱有期待,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流云心里一沉,不知道这件事要如何终结,似乎牵扯越来越多了。
“鼠妖说去报信了,报给谁?”女孩问。
妖妇面上露出骄傲及憎恶的神色回答她:“自是灰仙廉备大帝,大帝定会为我丈夫报仇,为我族中被你们杀的兄弟姐妹报仇。”
“杀了她。”女孩语气冷冷。
流云咬着牙没说话,刚才已经答应了不杀他们的。
“杀了她们。”女孩皱眉。
如果她有力气,这两人早灰飞烟灭了,家中已有鼠妖去报信了,如果到时问到二人长相,事情更麻烦。
流云没有动,之前已说好留它二妖性命。
女孩抬眼看他,又说道:“好,那烧了他们修为。”
“不要!”妖妇喊道。
烧了修为,他们灵智尽失,还不如死。
女孩的手附在他手上,将他修长手指摆出一个诀,双唇凑近他的耳朵,念出一种古怪语言,那语言非常沉重,光是听着,他都觉得吃力,仿佛要被她的语言压垮。
简单几句,他却要用全身力气来说出。
从第一个字开始,两只鼠妖就动不了了,直到他念完,白光从手中炸开,覆盖两妖,转瞬之间,她们的衣服轻飘飘落地,从衣服内钻出两只老鼠来,小老鼠咬着大老鼠尾巴,两只老鼠迅速消失在他们视野中。
乏力,流云从未觉得这么乏力,仿佛身体里所有力量都被掏空,甚至连说话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仍强撑着把他家里的金银都装进首饰盒,另找了一个布袋装着,背上女孩又重新出发了。
回家之路在此时显得如此漫长且迷茫。
他真的还能回家吗?
走着走着,他小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没有力气回复,过了很久才听见她的声音。
“千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