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人办事很利索。
一是被那顶轿子闹的,原本想要成亲的人家都被吓住了,早早置办好的花轿便空闲下来;二是有人主动找上了门来。
“奴家上官荣,见过几位大人。”
跟着轿子前来的是位年轻姑娘,温柔纤细,轻声慢语。
一旁的差官解释道:“这位上官姑娘家中正是做轿子的,听闻几位仙长查案需要,愿送上所需,不过有一要求,便是想参与到这案件中。”
徐县丞见状,请上官荣落座,亲自为她斟上了茶。
“此案凶险,姑娘可愿告知我们,你为何要参与其中?”
“回大人的话,奴家长姐前不久出嫁,却遭了害,至今下落不明,爹娘只是手艺人,无能为力,险些将眼睛哭瞎,奴家实在忧心。听闻诸位大人需要花轿,若非是怀疑鬼轿伪装于普通花轿中,想要逐一排查,便是要假做新娘出嫁,诱那鬼轿现身吧。要是前者,就不只需要两顶轿子了,满城的花轿都不可少,该一一验过才是。如此看,应是后者了。只是物件好寻人难找,怕是缺位新娘。奴家愿做这新娘。”
“上官姑娘冰雪聪明。”林焕闻言道,“不过那鬼轿抢亲绝非常人能为。邪祟作乱,动辄常人性命难保,姑娘莫要以身犯险。”
“几位大人定是能力超凡,能降伏那邪祟!”
林焕还欲多言,被郁江盛打断:“罢了,既然姑娘不怕,我们便不多言了。”
他起身,却听林缄冷冷道:“魔族这漠视人命的习性还真是千年未改。”
“是是,你们还是仙道厉害,东川宗门第一,连个姑娘都护不住。”
上官荣闻言赶忙道:“两位大人莫要置气,奴家粗通些防身之法,定不拖后腿。”
郁江盛摊摊手,给了林缄一个“你听到了?”的眼神,慢悠悠离开了。
毕竟急用人家东西,话也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林缄二人只好作罢。
查看轿子时,林焕叹道:“若是咱们几个中有会傀儡操纵术法的,便好了。做两个木头人往轿子里一放,岂不省事多了?”
“没有傀儡术,驱魂定灵也好啊。找俩鬼来由虚定实,装成人也成啊。”
一旁传来郁江盛阴恻恻的声音:“驱魂定灵是魔族禁术,而且只有修炼者濒死时才用得出来。你想试试?”
林焕:“呵呵,不了。”
一同跟来的徐县丞提了问题:“两顶轿子,先试哪顶?”
“时间紧,两顶一同出发。”林缄回他。
“那现在只有一位新娘,怎么办?此行最危险的是便新娘,去哪再找位愿意配合的姑娘呢?”
林焕眸子转了转,心生一计:“那就咱们几个里选吧,如何?”
“好主意。你来。”林缄面无表情。
郁江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从袖袋中出一枚墨玉骰子。
“的确好主意。那不如扔骰子决定吧,谁投的点数最小谁去。”
他率先将骰子抛起来,回落到掌心,正三点朝上。
“看到了,我也只抛了个三点来,骰子没做手脚。这法子可公平?”
他转手丢给林焕。
林焕迟疑片刻,也跟着抛了,五点。
“哎呦,看来我安全喽。”他顺手把骰子塞到林缄手里。
“扔都扔了,试试吧。”
林缄接来一扔,三点。
和郁江盛点数相同。
“哟,这可怎么办呢……欸,徐县丞,你来都来了。”郁江盛打了个响指,墨玉骰子便听话地飞到了徐县丞跟前。
可毕竟徐县丞普通人一介,万一真投出来个一两点,也不能让他坐进轿子里找危险受。
林焕本想着能劝退一个算一个,便下意识看了眼林缄,刚想阻止,却被对方摁下了。他连忙传音给林缄,想问为什么,可只得到了三个字的回音:让他去。
那边徐县丞稍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骰子抛向半空,转了几翻,落回徐县丞手中。几人看过去——
一点。
“哦,这人选是出来了。不知徐县丞,可愿走这一趟?”
徐县丞神情不变,只是脸色似乎白了些。
他干笑两声,“我没问题。”
林焕依旧不解,但总觉得林缄和郁江盛都在谋划什么,而且目标一致。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拿我当傻子耍,你和对家倒是心照不宣起来了!”他再次传音。
“并无。只是猜测。”
入夜,仪仗齐全,锣鼓奏响,“新人”上轿。
上官荣乘二人抬,配四名身手较好的差官装作轿夫和抬嫁妆的,由郁江盛跟着,走上官荣姐姐出嫁时的路;徐县丞坐八抬的轿子,后跟空箱子假作几里红妆,林家两人跟着,准备往柳家庄去。
出发前,林焕还特意瞥了眼扮新娘的徐县丞,唇红齿白的,倒也不违和。
他默默掐腰:我倒要看看,这两个人在心照不宣些什么。
唢呐开路,红绸随风而动,两路人终于踏入夜色。
从前魔域最不缺的便是黑暗,郁江盛早已习以为常,可今夜似乎格外冷寂,安静异常。
几里地便在这阴森的氛围中走过了。
不知何时,野林中起雾了。
黑暗越发浓重,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周遭一切。
莎莎——
脚步声,沉重、缓慢,又像是拖行。
风转了调儿,像是从轻轻耳语到喊起了号子。
来了!
郁江盛像朝着轿子靠了靠,一只手垂在身侧,掐起诀。一道曜黑色光芒在他手边流转,遮挡于袍袖之下。
远方,铜铃碰撞,玉穗叮当,黑雾裂开一丝缝隙。
紧接着,无数纸钱迎面飞来,霎时间挡住视野。
“谁!”
“来了!”
几名差官纷纷拔刀,警惕四周。
正此时,浓雾中显出了一个庞大的物件来——
朱漆檀木,鎏金镶边,四角夜明珠熠熠生辉;翡翠珠帘,祥云生烟,九层百子图精巧繁复。无钉无门,雕镂华丽,一顶朱红镶金的八抬轿撵缓缓现出了全貌。
奢靡而诡异,像宫殿,又像囚笼。
八个黑麻布遮面的佝偻瘦影,驮着那轿子一点点靠近。
郁江盛微微挑眉:“原来是一群野鬼啊。”
他朝那轿子一掌拍出,掌风轰然而至,轿子前,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碎裂声。
就像是打穿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周遭草木随之一晃。
屏障碎裂,几个抬轿鬼脚步也停下了。
阵阵妖风从林子深处刮来,轿子上暗红的绸缎被吹得猎猎作响。
鬼轿檐角上的几盏琉璃风灯也哗啦作响。
看不见的波纹以其为中心,猛然散开!
“头……好晕……”先是最前面的人,抖着手,丢了刀,死死捂住了头;后面几个差官口中发出了瘆人的哀嚎,抱头倒地。
郁江盛抽刀挥出,刀锋破空而去,铮然响动,抵着声波极速后退,生生逼停了颤动的琉璃灯,无形的波纹戛然而止。
他紧接着手指一蜷,指尖曜黑色光芒直奔鬼轿,在黑暗的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弧度。
“百鬼遁形!”
曜黑光芒由手指长短化作丈二长绫,将几个抬轿鬼团团围住,猛地收紧——
咔嚓!
又是碎裂声响起,鬼众的身形由佝偻转为扭曲,蒙在细瘦的鬼影外的粗麻布被扯得四分五裂。
没了支撑,鬼轿轰然落地,掀起一阵灰土,朱漆蒙尘。
几个差官揉着脑袋,似乎终于清醒过来,纷纷从地上爬起。
郁江盛以刀痕为界,在地上划出个简易的防阵,将众人围在其中,阵法只出不入。
他独自来到那一群七扭八歪的鬼前面,打了个响指,长绫轻巧一卷,几个鬼便成了一串蚂蚱,最后停止了扭动,缓缓现出了原型。鬼的原型便是他们死去时的模样。
郁江盛一一看过去,发现高矮胖瘦老少皆有,看不出什么共同点来。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各个死状惨烈,掏心挖肺、剜眼割舌、烈火焚身、天打雷劈,什么都有。
就像是……发了毒誓后食言,毒誓应验了似的。
而且这些鬼身上那黑麻布被下了咒,披上后便无法直起身,不得不一直作佝偻态。
像臣服、奴役,又像负罪。
修魔和修鬼到底是两条路子,郁江盛努力半天,也撬不开几个鬼的嘴,只好作罢,拎出只香囊来,将它们一起收了。
他绕着鬼轿子走了一圈,而后心生疑惑:“这轿子做工奢华考究,却没门没窗。前来报案的人说,新娘是主动进去的。这要怎么进去?”
“是新娘坐上去后,有人再将轿子封死。如今八名轿夫抬轿,还缺一个封轿的。”
一个声音恰到好处地解答了他。
郁江盛一个激灵回过身,刀锋堪堪停在上官荣的脖子前。
“你怎么出来了!”
上官荣抬手指向轿檐一角,道:“那里装着阿姐的东西!”
郁江盛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
轿檐下,每一角都挂着一盏琉璃灯。
郁江盛飞身上去,将几盏灯全摘了。
本该是蜡烛的灯芯,却都换成了他物,有玉佩,有香囊。上官荣所说的那盏,琉璃壁间放着一枚拳头大的绣球。球上的绣花已经看不见了,都覆盖着斑驳的血痕。
上官荣小心翼翼地触上那绣球,声音颤抖,眼眶通红:“大人,你说阿姐她,是不是已经……”
“都说不好,你先别哭。你……回阵里去,听话啊。”
他郁江盛此生狂傲无惧,除去对他姐的敬畏,唯遇两样最手足无措:女生哭,和安慰要哭的女生。
在他准备亲自送上官荣回到安全地带时,忽然一顿——
一路行来,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郁公子,除去柳家那边,其他几位报案人都称鬼轿出现时听见了歌谣声。咱们怎么没有听到啊?”见郁江盛回来,一位差官连忙上前道。
对啊!歌谣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