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个注定不安分的夜。
窗外风声呜咽,竹影摇曳如鬼魅起舞。桌面上一盏孤烛微晃,烛泪沿着青铜烛台缓缓滑落,在斑驳的木桌上凝成一颗颗暗红色的琥珀。烛光映照下,栖观南修长的手指正轻抚着一方古朴的六壬式盘,盘上星宿错落,光点流转,勾勒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图案。
“大凶。”他轻声自语,声音如风吹过琴弦。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栖观南目光仍停留在式盘上,手中一枚龟甲却顿了几秒。
“来者即是客,进来吧。”他不抬头地说,仿佛早已预料到今夜会有访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道身影裹挟着夜风的寒意踏入室内。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劲装,腰间佩剑,眉宇间带着看破红尘的沉稳;身后的年轻人则略显青涩,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观南,好久不见啊。”王舒拱手行礼,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疲惫。
栖观南终于抬起头,烛光在他银白色的长发上流转,仿佛镀上一层月华。他的白发如瀑布般垂落至地,与一身素白长袍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系着的一根玄色丝绦,勾勒出清瘦的身形。他的面容看似年轻,眉目寡淡,肤白胜雪,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沉淀着与外表不符的沧桑。
“啊,是王舒。”栖观南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王舒大步走近,衣袂带起一阵微风,烛火随之摇曳。“我手下的镖师遇到了些事情,很棘手,本来打算带李琥去京都永康打听消息,但在途中路过这里,觉得你有可能在,便来了。”
这房间甚是简陋,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墙上悬挂着一件罕见的「璇玑玉衡」,以青铜铸就的浑天仪残件,其上星宿位置以明珠镶嵌,在烛光下泛着幽幽青光。墙角立着一个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典籍和罗盘。奇怪的是,房间并没有因为三个人的到来而显得拥挤,反而因故友重逢而平添几分温馨。
“很棘手的事情,”栖观南目光扫过李琥紧张的面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龟甲,“让我猜猜,星移斗转,凶煞北聚,难道是盛京,出了什么事情?”
“栖掌门果然料事如神。”王舒佩服地作揖。
“掌门?”李琥微微诧异,不由自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白发白衣的男子。他早就听说过四大门派中最为神秘的逍遥派掌门满头白发,却没想到其掌门竟是这般仙气飘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栖观南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莫要看我这般模样,我已是不惑之年了。”
“哦……但是掌门你,看着很年轻。”李琥微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皮相而已,不过是修炼的副产品。”栖观南微笑起身,从茶罐中取出些许茶叶,准备为两位客人沏茶。他的动作优雅从容,每一个手势都仿佛蕴含着某种韵律。
“不用麻烦了,”王舒摆手道,“李琥,你把你在盛京遇到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出来。这位是逍遥派的掌门,也是我的老友,他肯定有办法。”
“王镖头太抬举我了。”栖观南将热水注入茶壶,茶叶在壶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什么抬举?这天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王舒笑道,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当年若不是你提前算出那场暴雨,我那一批贵重药材早就泡汤了。”
李琥在惊讶之余,整理了一下思绪,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他原本只知道王镖头走南闯北,人脉广阔,却没想到连四大门派的掌门都与他有交情。
栖观南安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三枚古铜钱。起初他的神情还很平静,随着李琥的讲述,他眉头微蹙,指尖的铜钱转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你说,有个叫尚知予的跟你朋友待在一起?”栖观南突然打断,手中铜钱轻轻掷在六壬式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他也留在那里,搞不好有危险。”
“这个不用担心,”栖观南凝视着式盘上铜钱落定的方位,唇角微扬,“尚知予这个名字,取自《尚书》「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取此名者,若非狂妄自大,便是真有能耐。从卦象来看,他当属后者。”
李琥松了口气,继续讲述。当提到「月主之痕」时,栖观南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栖掌门如何看待此事?”王舒期待地问。
栖观南放下茶壶,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往事中飘来:“月主之痕……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一百一十年前。那时的江湖,还不是如今的格局。武林中以少林、长青、逍遥三派为尊,然而在盛京一带,却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势力——凌空门。”
“凌空门崛起之快,如同暗夜中猝然绽放的昙花。无人知其来历,更无人见过其门主的真容。但凡是江湖上有些名号的高手,听到「凌空门」三字,无不色变。”
“他们行事诡秘,杀人于无形。据说,被他们盯上的人,颈后都会提前数日浮现一道弯月刺青,状如新月染血。而后不出三日,那人便会从世上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然而就在凌空门如日中天、威震武林十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人——无相派的创派祖师,云非相。”
烛火轻轻一晃,栖观南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这位云非相,原是从长青派叛逃而出的弟子。谁也不知他得了什么机缘,竟在短短时间内修为大进,独身前往盛京,创立了无相派。”
“凌空门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取云非相的首级。然而这一次,那道致命的弯月刺青,却第一次失了效。”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自那以后,曾经令整个武林战栗的凌空门,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栖观南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由于凌空门行事向来隐秘,他们的消失,竟在数年后才被人察觉。而关于这段往事的所有叙述,都出自无相派之口。久而久之,江湖上便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或许凌空门根本不存在,是云非相编造出来的,目的无非是借一个莫须有的魔门,来衬托他自己的正道形象。”
“毕竟,一个叛出师门的人,总要有个足以服众的理由,才能自立门户,不是么?”
两枚飞刀挟着破空之声穿窗而入,寒光乍现。尚知予长袖一拂,两指轻拈便截住第一柄,随即手腕微转,另一柄也被他稳稳夹在指间。
草屋木门应声而碎,萧鸢踏月而来,负手立于月下,衣袂翻飞间杀意凛然。
“擅闯私宅,两位,看来是全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暗器?”尚知予指尖轻抚刀锋,若有所思,“已经第二次了,从前的萧鸢,向来不屑此道。”
萧鸢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从前的尚掌门,也向来不近女色。”她的目光暧昧地扫过舞七,“看来,人都是会变的。”
尚知予不动声色地将舞七护在身后:“前些时日苒谷遇害前,晚凝曾去寻过她。可惜晚凝武学造诣尚浅,断不可能使出那般凌厉的掌法。”
他刻意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萧鸢眼底一闪而逝的波动。
听到他们提起桂然师姐,舞七竖起了耳朵。
“更巧的是,无头尸案中晚凝身上的掌痕,与苒谷所受如出一辙。说来可笑,萧长老委托我查案,却在得知此事时摔碎了茶盏,与我不欢而散。”
萧鸢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所以?”
“所以——”尚知予声音陡然转冷,“能让萧长老不惜掩盖真相,让整个无相派蒙羞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可笑。”萧鸢眼底泛起诡异的金芒,“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蝼蚁的生死?苒谷窥探我的计划,晚凝自作多情地复仇,她们都该死。”
她突然欺身近前,掌风凌厉如刀:“你既然这么想替她们讨个公道,不如亲自来试试这一掌?”
“当心!”舞七在旁看得心惊胆战,脱口惊呼。
尚知予并未闪避,翻腕迎上,二人身影顷刻缠斗在一处。
舞七欲要上前相助,可场中二人身法变幻极快,以她的眼力根本难以捕捉真切轨迹,唯见两道残影交错,劲风四溢,震得屋内杂物纷飞乱溅。
她心想这就是高手对决吗,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舞七屏息凝神,身形在四散的刀光掌风间仓促闪躲,忍不住扬声道:“尚知予!小心她的掌力!你一定可以的!”
萧鸢闻声,掌风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旋即她反手一挥,一道凌厉掌风险险擦过舞七身侧,将桌椅劈得粉碎。舞七面色霎时苍白。
萧鸢冰冷的余光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深藏的忌惮与猜疑。她既嗤笑这丫头狼狈鼠窜的窘态,心头却萦绕不去先前那一瞬的异样——就在发现二人逼近草庐时,她分明感知到一股蛰伏在舞七体内的气息,连她都为之战栗。可此刻再看,却又杳无踪迹。
那时……她改变了主意,本欲提前取了这丫头性命,再与尚知予清算旧账。可未及出手,便觉暗处似有一双诡眼窥视,如半酣半醒的凶兽发出无声警告,不许旁人染指它的玩物。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气息竟带着同类的味道。
她只能语带双关地冷笑道:“尚掌门,你身边这位红颜知己,似乎也不简单呢!你可要擦亮眼睛,别哪天引火烧身,被反噬了,还不自知!”
舞七一听,以为萧鸢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顿时气得柳眉倒竖:“你胡说八道什么!自己心狠手辣,还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吗?!”
尚知予闻言,眼神微微一沉,并不多言。他此刻无暇深究,面对萧鸢愈发凌厉的攻势,他心中已有计较。
他未尽全力,身形飘忽如风,重在避其锋芒。侧身让过一道掌风,他语带讥诮:“多日不见,你的功力怎反不如前?这般水准,怕是连我门下弟子都堪与你一战。”
“我不如从前?”萧鸢怒极反笑,掌风更烈,“是你沉溺温柔乡,连出掌的章法都忘干净了吧!”
电光火石间,尚知予故意露出胸前空门。萧鸢果然中计,一掌正中他心脉。剧痛袭来的刹那,尚知予却清晰地感知到,这掌法与苒谷、晚凝身上的伤痕完全吻合。
“尚知予!”
身侧舞七的惊呼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而尚知予的脑海却异常清晰,一边是萧怀义异常的震怒,另一边是萧鸢眼中那非人的金芒。
他借势后撤,喉间涌上腥甜。强忍剧痛揽住舞七,纵身破窗而出。
夜风在耳畔呼啸,怀中舞七惊魂未定。尚知予强压下喉间腥甜,最后回望一眼那片浸染罪孽的草屋。
桂然之死跟无头尸案已逐渐明朗,可萧怀义的袒护、无相派的沉默,都预示着这场迷雾之后,还藏着更深的阴谋。
“我们……”舞七的声音带着颤抖,“要去哪里?”
尚知予望向层叠的山峦,齿间沁出血色:
“坟墓丛林,不用等到六晚了,今晚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