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谭潼眉头一皱,头疼得轻声呻-吟。
身上萦绕的酒气依旧未散,淡淡的气息麻痹着神经,让谭潼感觉浑身上下都非常难受,他努力思索着想要找回理智,但周围陌生的环境又增加了几分迷惘,让他茫然四顾,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病床旁注射器的透明软管在眼前模糊成几条剪影,谭潼低下头看着手背上白色的医用绷带,如同马赛克一般逐渐在涣散的瞳孔内分解,让两辈子的记忆在脑海里混乱交织。
鼻息间刺激性的消毒水味道,也让谭潼有些恍惚,熟悉的味道瞬间将他拉回到那段最黑暗和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又被酒精放大了全身的感知。
谭潼突然陷入一片慌乱,他不安的四处翻找起来,胡乱摸索的两只手磕碰到床侧的护栏上。
秦申林连忙按住他的手腕,制止谭潼的动作:“在找什么?”
“手机,我的手机呢?”
秦申林闻言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他的手机。
谭潼一把夺了过来,白着脸色的打开通讯录急促地翻查着,可一路从头划到尾,也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联系人,让谭潼的神情一点点绷紧。
秦申林见状两手环胸,本以为他是要给那个关峰打电话,然而看着眼前人的手指毫不犹豫的掠过对方的联系方式,他不禁疑惑:“你要给谁打电话?”
“——秦申林。”
秦申林一愣,耳边传来谭潼焦急的声音:“我要给秦申林打电话。”
看着他轻颤的手指,秦申林立即握住那只还在翻找的手。
“我在这。”
谭潼低着头,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眼神空洞的盯着屏幕,滑动的手指渐渐停下动作,他陡然放下手机:“不对,秦申林已经出国了。”
听到这句话秦申林的手掌瞬间握紧,他强行掰过谭潼的肩膀,皱眉重复道:“谭潼,我在这。”
谭潼怔愣片刻,皱眉看着秦申林许久,久到空气都快凝固了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是声音极轻的喃喃:“妈妈生病了,是很严重的病,医生说要做手术,她在医院里我要陪着她才行,你知道吗?”
“我知道。”秦申林深吸口气,“这些事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谭潼抿着唇角,他只是惯性的反问没有想要听到回答,脑海里的思绪仍旧是混沌的状态,口中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一直打不通,手机也在医院里弄丢了,我联系不上你……妈妈的病也没有痊愈,她在医院里状态非常不好,我知道她很疼,她没有和我说过但我知道她每天疼得睡不着……是我太自私了没有照顾好她,也不够关心她,都是我的错。”
秦申林攥紧他的手,抵在唇角否认道:“不是,你没有错谭潼,你什么也没做错。”
“是我的错,你也觉得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拒绝你,所以你才生气不理我了不是吗。”
谭潼的声音一直很浅,浅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语调非常低:“可我后悔了的,我早就后悔了,那个时候云姨哭着跟我说不要再联系你,妈妈也劝我说让你出国留学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以为我做了正确的事情,可为什么那么后悔,为什么你不和我联系了。”
秦申林闻言浑身僵硬,他此刻难受得如鲠在喉,口中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谭潼转过头,盯着面前的白墙怔怔出神,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在大脑里如同一团乱线缠得越来越紧,胃里的疼痛感也一直在拉扯着混乱如麻的思绪,精神恍惚间,头顶的白炽灯暗了一瞬又亮起,谭潼皱了皱眉,记忆再次出现错乱。
“秦申林,你别订婚。”
谭潼凌乱的话语,让秦申林深深地低下头,声音沙哑:“我不会订婚,也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我答应你永远不会。”
话音落下,急诊病房里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银针落地可闻的寂静中,谭潼倏然痛苦的轻呜声极为刺耳明显,他捂着腹部弯下腰,酒精在胃里炙热的灼烧感令身体控制不住的蜷缩在一起,咬紧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秦申林见状立即站起身,紧张不已:“我去喊医生!”
他转身刚走到门前,背后的声音就让秦申林的脚步定在原地,再也迈不动一步。
“我不想做炮-友了。”
谭潼突然哽咽的声音,不知道是由于胃疼还是其他原因抖得异常厉害,混乱的语言断断续续:“我一点也不想做炮-友,我不想跟你维持这种关系。秦申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了抓住这个机会我已经很尽力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我明明已经道歉了不是吗,只要你肯原谅我已经陪你上-床了不是吗,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不是吗……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那么对我……”
耳边的一句句控诉像是一座沉重的千斤顶,压在秦申林的心口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转过身,看到病床上已经泪流满面的人时,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
然后再也忍不住的冲上前将人揽进怀里,站在床侧紧紧地抱着他,听着耳旁不断呜咽的声音,秦申林愧疚地低下头吻着谭潼的发顶,颤着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谭潼,我错了。”
怀里的人却已经哭的不能自已,在酒精的刺激下,像是要道尽所有委屈。
“四年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的电话,没有一次打通过,我没有换号码啊,可你从来都不联系我……秦申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联系我,为什么见面了也要责怪我,我那么努力的弥补你都看不见吗,你说再也不会相信我,说我骗了你,说我只要乖乖张开-腿就好,说宁可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秦申林,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不是吗,你早就知道啊……”
听到这些话的秦申林双臂收紧,胸口满是窒息,他仰起头努力的深吸口气,眼眶已经猩红一片。
连哭声都憋在口中的谭潼,每一下抽噎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秦申林心底,将他抽打得体无完肤,后悔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汹涌澎湃的袭来,顷刻将人淹没。
秦申林咬碎的牙根带着血腥味,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呼吸也被一点点剥夺。
“那时候好想见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都好想见你。”谭潼抓紧身下的被单,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不停地想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拒绝你就好了,如果我能挽留你就好了……可是就算见到你我也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也改变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说过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说我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秦申林,我已经付出代价了,被车撞到的时候真的很疼,是不是那个时候不要醒来就好了……还不如别醒过来……”
最后的尾音已经逐渐听不见,秦申林抹了下潮湿的双眼,俯身轻柔的拍抚着怀里的人,唇瓣摩-擦着他泛红的眼角。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潼潼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别哭。”
在秦申林一遍遍道歉的安抚下,怀里情绪不稳的人已经慢慢平复安静下来,病房内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咸涩。
不知道沉静了多久,谭潼意识不清间,嗓音低哑。
“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秦申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
晨雾弥漫之际,医院内的窗户露珠浓重,看不清外面的一草一木。
烟火声早已不知在何时停止,漫长的除夕夜过去后,笼罩的雾气汇集在地面久久不曾散去,直到第一缕阳光穿过,刺透靶心。
躺在病床上谭潼是被外面的光亮照醒的,他抬手挡了挡窗外的阳光,用力睁开酸涩的双眼,然后迷茫的看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周遭入目的白色和鼻息间的消毒水味道都在提醒着自己这里是医院,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的医院……记忆似乎停留在了昨晚回到公寓瘫在沙发上的那一刻。
谭潼坐起身,看着手背上输过液的绷带痕迹,掀开被子穿上鞋。
“诶,你醒了,刚刚医生查看完你的情况,让你朋友去缴费拿药了。”护士推门走进来,摘掉铁架上已经空瓶的药液,“你坐在这等等他吧。”
等谁?
哪个朋友?
谭潼有些疑惑,他到现在头还有点疼,眼睛也格外酸痛,好像是喝酒喝肿了,这种宿醉的感觉是谭潼第一次体会,难受到自己像是被谁痛打了一顿,头脑转动的十分迟钝。
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头的瞬间,谭潼眼角的余光瞥到地上一个熟悉的白色背包。
是秦申林的球拍包……
护士口中的朋友此刻已经毫无疑问,谭潼皱着眉,盯着背包看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扶着墙,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急诊病房。
他在医院外面坐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打车回了公寓。
公寓的门锁已经坏了,被暴力拆卸悬挂在上面的密码锁看着像随时会掉下来岌岌可危,谭潼第一时间联系房东赔款,也在打钱后提出要提前结束这间公寓的租住时间。
谭潼走到房间内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不到一个小时就迅速收拾完毕,把所有东西打包装箱。
整理过后发现其实他携带来的物件很少,大部分日常用品都是关峰这几个月买来的,比如毛巾、拖鞋、水杯等。谭潼也尽责的将这些零散的物品装到袋子里,方便房东做后续处理。
归整好后谭潼打扫干净屋子,短短一个小时,一切离开的准备就绪。
这时他才站在窗边,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去哪。
打开手机看着上面弹出了昨晚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信息,谭潼点下一键清理,然后又看到微信上有一条今天早上关峰发来的留言。
谭潼想了想,在删除和查看间犹豫片刻,还是点开了这条消息。
【对不起小潼,昨天晚上的情况是我的疏忽,是我对不起你,不管怎么样那种情况下我都应该先照顾你的情绪才对,是我太不成熟,我知道你不可能再原谅我了,也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希望你以后能遇到一个真心待你和喜欢你的人,你真的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看完这条信息谭潼微愣,他有想过这是一个道歉信息,但没想到还是一个给他发好人卡的信息。
出于礼貌,谭潼平静回复:【祝你和你女友能早日复合。】
点击发送键,看着这句话在对话框内一直处于正在发送中,谭潼隐隐有了一丝预感。
当那枚熟悉的红色感叹号出现后,谭潼意料之中的关掉微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毕竟被拉黑的经历他熟悉,已经熟悉到木然了。
不过归根结底,哪怕关峰将他拉黑了,谭潼的内心依旧毫无波澜。
本就没有喜欢的情绪,此刻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而昨晚那般失态的饮酒,也完全不是因为他,只是感慨自己两辈子都学不会识人这件事罢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南方的酒水度数这样高,几杯下去谭潼就断了片。
站在窗前摇了摇头,不再去回想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谭潼打开手机上的订票APP。
他一路从高铁看到机票,又从南方看回北方,几乎所有城市都被他选了一遍,最终停留在一个与首都齐名又以经济著称的一线城市。
谭潼快速买了一张下午的机票,他的想法很简单,离开这里然后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并在一座城市里长期稳定下来。
半个小时后,谭潼拖着行李箱走出公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迎面撞上了秦申林。
两人一个背着包站在电梯内,一个推着行李站在电梯外。
面对这面,谁也没有先说话。
秦申林的发梢十分凌乱,他喘着气像是一路疾奔而来,又在见到谭潼的那一刻突然僵住禁了声。
“你要出来吗?”
谭潼没有起伏的询问声,让秦申林回过神来,沉默着往旁边挪动一步,然后看着谭潼推着行李箱面色如常的走进电梯里。
两人一同乘着电梯下楼,头顶跳转的红色数字似乎变快不少,像是飞快流逝的倒计时很快变成了数字1,谭潼不发一语地走出电梯间。
迎着大年初一的海风,谭潼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秦申林这才紧跟上前拉住他的手腕。
“你打算去哪?”
谭潼顿时皱着眉转过头,还未开口眼前的人就把手松开了,谭潼微愣。
随后头顶又传来秦申林的声音。
“你去哪都可以,我只是问问……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我。”
他小心解释的话让谭潼没能回过神来,见他没说话,秦申林把手里的药袋递了过来:“你拿着,刚刚医院开的药。”
谭潼没有伸手,两人僵持间,他看到秦申林主动低下头,把塑料袋系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右手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轻微抽动着,像是焦虑症复发时的躯体症状。
谭潼微微启唇,话语被司机下车关门的声音阻断,司机师傅尽职的帮他把行李抬到后备箱中。
看着眼前开启的车门,谭潼最终什么也没说的坐上了车。
该说的话早在他比赛前已经说完了。
出租车启动,两旁的树木飞快倒退,卷着尾气离开了那座海边公寓。
谭潼抬起眼的时候,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反光镜,秦申林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然后逐渐缩小成一个圆点,直至消失不见。
……
抵达机场后,谭潼取票一路走过安检,坐在候机大厅里用手机给琳姨编辑着拜年短信。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断,嘈杂的声音却没能遮住一旁餐饮店悬挂在墙壁上的荧幕电视声,上面正播放着一月份澳网比赛的精彩画面,大屏幕中偶尔闪过几个熟悉的外国选手的面孔,以及秦申林穿着黑色运动服握着白色球拍跃起击球的画面。
唯一一名打进澳网赛事八强的亚洲选手,在八强中遇到强敌被遗憾淘汰,赛后采访秦申林只说了一句下次的比赛会继续加油。
“前往S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295X次航班现在开始办理登机手续……”
谭潼听到广播后站起身,拉着行李箱从餐饮店的大屏幕前走过。
与接受采访的那道黑色身影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