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地铁 第8章 Metro 08

整节车厢里，除了站着的那人，还有就是坐在落云身边的人这两个年轻男生，而阿姨的眼神很明显是朝着对面的方向去的。

察觉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那人把目光从线路图上收回，看了说话的阿姨一眼。正在大家都在等待他会做出何等反应之时，他却又将视线挪开了，仿佛阿姨只是在跟空气说话一般，对她的善意规劝熟视无睹。

更加过分的是，那人不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像是来劲儿了一般，愈发中气十足地大声喊了一句，像是要把所有人的耳膜都震碎。

落云都不生气了，她只是觉得好笑。

所有人都看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开口的阿姨更是心怀抱怨，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

只是大家都明白，对于这样的人，再怎么劝都是没用的，或许沉默与漠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落云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感觉就在刚才那一秒那里冒起了一颗痘痘。柔软的指腹覆盖上去，这颗痘痘好像还不小的样子。

她用锁屏的手机充当镜子，果不其然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发现了一颗鼓起的粉色小包，一晚上七上八下的心此刻又变得郁闷起来。

放下手机，落云用余光瞥了一眼坐在右手边的人，只见他又重新低下头去，专注在手机屏幕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的手机用的好像是防偷窥膜，从她的角度看不出屏幕是亮着的。

她三心二意地点开音乐软件，重新播放音乐，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即便站在不远处的人还是会时不时地重复着那句话，但他说话的频率已经到了落云能充分掌握的程度，她都可以自动忽略他的声音，把那当作是背景音乐。

时间慢慢游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人陆陆陆续续到站下车，那两个忍无可忍的阿姨一边吐槽着一边离开，还不忘留下幽怨的眼神。

右边相邻的那节车厢里也已经没了人，落云好不容易短暂松懈下来的心又重新开始悬了起来。

整节车厢只剩下三个人，落云，他，还有站在对面的奇怪男子。

在落云的印象里，他要比自己先下车，至于具体是哪一站，她并不是很清楚。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只是默默祈祷他不要太早下车，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个行为古怪的男子。

那人就像是一台永动机，不知疲惫地还在说着，连听的人都觉得厌烦了，他还是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落云提心吊胆，一点小小的动静都能让她不知所措。身边的人只是稍微动了动脖子，她就开始坐立难安，想看又不敢看，想说又不敢说，简直比考试做不出题目交白卷还要痛苦。当然她没有过那种经历，这也只是她的臆想而已。

如果身旁的人下车的话，她想，她还是跟着一起下去吧。

反正离家也没有多远了，再给爸爸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她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耽误不了太长时间。站台还有工作人员值班，她还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

至于搪塞爸爸的理由，就说是地铁故障，或者自己不小心睡着下错站了，总之今晚发生的事她是没办法如实复述的，说出来估计她爸得担心的一晚上睡不着觉。

在此刻的这节车厢里，他是她唯一不陌生的人，也是她唯一可以寄予厚望的人。

这么想着做出了决定，落云心里的负担一下子减轻了很多，站在黑暗的隧道之中总算是看到了尽头的曙光。

只是往往天不遂人愿，事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就结束。

站在对面的人像是突然装上了发条，反常地走到了落云对面的那排座位前坐了下来。

明明刚才就有那么多空座位任他挑选，明明他都已经站了那么久，明明离终点站的路途所剩无几，为什么他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坐下来？

他这样奇怪的人，落云难免想要质疑他一举一动背后所隐藏的动机。

她的一颗心一刹那又被提到了嗓子眼，迷茫空洞的眼神飘向离他没多远的座位下面，那里还安然摆放着她刚才因为匆忙换位置而没来得及拿过来的行李箱。

这下她该如何是好……

如果要跟着身旁的男生一起下车，她必须要提前先把行李箱取出来，才能紧紧跟住他。否则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再去拿箱子的话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万一来不及下车，处境只会变得更加尴尬。

但眼下这种情形，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如坐针毡地过了两站，冰冷的女声播报着的是下一站的站点信息，而接下去的这一站就是落云要下车那一站的前面一站。

落云笃定了旁边的人要在这里下车，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可身体明明已经向前倾斜着想要冲出去拿箱子，下半身却还是牢牢地黏在座位上不敢离开，只有手握成拳头隔着裤子拼命捶着大腿，恨自己是个胆小鬼。

列车停止前行，虚幻的光影与眼前清晰的景象重合，车门打开，落云就想趁这个机会马上去捞自己的箱子，然而她却发现旁边的人没有任何动作。

他戴着耳机淡定自若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根本没有发现地铁已经到站了。

落云呼吸急促地喘着气，小手捏成拳头，手指不断地揉搓，焦灼的心情无法掩盖。

其实她很想开口问他一句，是不是该下车了，可又私心希望他别发现，这样他就能陪她一起坐到家再下车。

天使与恶魔在脑海中交战，最终善心打败了她内心的恐惧，仅存的一丝理智将她从邪恶的念头中拉了回来。

正欲开口提醒，车门却在门等闪烁了三次之后就立即关上了。落云有些错愕地看着车门的方向，没能说出口的话如鲠在喉，无法下咽。

然而下一站就是她要下车的地方，比起担心其他人，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自己的棘手问题。

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不想太早起身，免得被对方看出她即将下车的意图，正当她苦恼的时候，对面的人却先她一步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落云圆圆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笔直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神色诡异地在她一旁的位置坐下，最后还不忘看她一眼。

她几乎是在那人坐下的一瞬间就不受控制地抬起屁股往右挪了点位置，浑身颤抖着不小心撞到了坐在右手边的人。

她呼吸急促，心乱如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令人迷失方向。不知道该说对不起还是救命的时候，他放下手机，随口说了一句，“你箱子还没拿。”

声音不大，在安静的车厢里却响亮得能听见回声。

落云像是只受惊的小兔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缩了下身子，而后才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比她想象中低沉一些，这句漫不经心的善意提醒好像他们就是同行的一路人。

落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紧张，“哦，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提醒自己这件事，但两人的对话碰巧营造出了一种相熟的氛围，救她于水火之中。

借着他递来的台阶，她连忙站起来小跑到对面，侧着身子将行李箱取了出来，而后拉起拉杆，推着箱子径直走到门边，等待下车。

原先那个位置，她是再也不想坐了。

她去拿行李箱的同时，他也推着行李站起身来，走到了即将开门的另一边，和落云面对面站着。

饶是距离那么近，他们也并没有对视。他避开落云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而落云的睫毛不断颤抖，仿佛下一秒眼泪就会不听话地流下来。

两人像是一对门神一般相对而立，他肩膀宽厚，往左小挪了半步，恰巧用高大的身材阻挡了旁人的视线。

列车从黑暗钻入光明，不再运行。

开门之前的那几秒钟，大概是落云人生中最痛苦的几秒。

地铁门在她内心无声的催促中渐渐向两侧分离，其实她恨不得从夹缝中就直接钻出去，但还是等待车门大敞之后，佯装镇静地慢慢走下了车。

她不想流露出软弱的一面给心怀鬼胎之人。

他跟在她的身后下车，配合着她的步伐一起走向电梯。

两人走得极其缓慢，直到站在电梯上亲眼看见地铁门关闭，将那人从身后带走，落云这才如释重负。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有多么苍白，她只知道如果可以，她真的很希望删除这段不愉快的记忆。

但她还是庆幸，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走下电梯，落云连谢谢都没顾得上说，埋头直奔出口，把身后的人远远地抛下了。

落云的爸爸对今晚的一切都不知情，见的落云的时候，用温暖的笑容迎接她。落云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却还是强撑着扯出了一抹笑容。

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那人口中重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那人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带着怎样的企图。

落云不敢想，如果今天没有他，她要怎么样安全地离开这班地铁。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如果可以，她还是想跟他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