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在湖面疾行,扑面而来的清凉水汽让曲江白打了个寒战,被一顿烧烤点起来的头脑发热渐渐凉了下去。
所以,今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给人做了次免费司机,管来回的那种;请人吃了顿免费烧烤,带家属的那种;给自己找了个便宜哥哥,还当场叫了一声。
这,对吗?
他早就知道,频繁的接触会软化关系边界,这是获取情报、让对方放下心防的必要手段。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好分寸,游刃有余。可现在回头一看,这发展进度不但快得离谱,而且方向完全偏离了预设轨道,放下心防更多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说好的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呢?怎么莫名其妙就掺杂进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甚至还拐到了“亲情”的诡异路线上?
“啧,鬼迷心窍。”他暗骂一句,说实话,虽然荒谬,但他真的有点享受……
算了,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至少……目前获得的情报是有价值的。他强行将思绪拉回到任务本身,试图用冰冷的逻辑覆盖那有些滚烫的感情。
…………
曲江白心不在焉的等着奚彤录入信息,奚彤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发现,直到被敲了脑袋,“你小子想什么呢?”
“啊,你刚刚说什么?”曲江白回神。
“我说这次的资料给的有点过于大方了。”
“他情报给的不是一向大方。”曲江白不以为意。
“你知道这次给了什么吗?”奚彤一脸严肃。
“什么?”看着她凝重的表情,曲江白也收起了那点漫不经心。
“一个方法。短时间内,可以黑进他们内部系统,绕过最外层防火墙,查阅非核心但权限等级不低的常规资料的操作流程和漏洞利用代码。”
曲江白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想干什么?”
奚彤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我会把这个方法上报,让技术部和战略评估层去做验证和风险推演以保证安全有效,而且,如果真的有效,你就不用每周六都去了。”
曲江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我不是提醒过你很多遍了吗?”奚彤站起身收拾东西,“你最近去的频率太高了。每周六,雷打不动,这太规律,很容易被预判和针对。我知道你急于找到突破口,所以前几次你没听我的我都没说啥,但既然这次有了这么大的突破,一段时间不去也就没问题了。”
“这……不大好吧。”曲江白有点为难。
“哈?不大好?有什么不好?”奚彤莫名其妙。
曲江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用完就丢……不利于长期合作。”
“合作?”奚彤停下手头的动作,盯着曲江白,“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利用,是我们撬开他嘴巴、获取价值的过程……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曲江白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好了,就这么定了,真是的,这灵理所一天不清理掉就一天不消停……”奚彤收回视线不再管他。
“毁掉那个组织,”曲江白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也不用……非得把他们所有人,每一个,都赶尽杀绝,对吧?”这话带着一种天真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犹豫,也让奚彤彻底炸了。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放过他们?那些渣滓?那些拿活人做实验,杀了叔叔的畜生?!”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你疯了吗?!”
曲江白被他吼得难堪,他知道自己理亏,却还是挣扎着继续解释,“只留他一个,反正……他已经被组织边缘化了,不会有什么威胁的,应该。”他越说越没有底气。
“这些情报的精度和时效性,是一个‘边缘化’能轻易拿到手的?”奚彤指着满桌的纸质文件,愈发咄咄逼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当你自己失了智?!”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辩解,声音却显得有些苍白。
“那你是什么意思?”奚彤寸步不让,“曲江白,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心里那点变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周六回来都莫名其妙的放松,出发也是一次比一次早!你现在甚至开始为他们说话了!”
“我没有!”曲江白立刻反驳,语气却不如以往坚决。
“没有?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用赶尽杀绝’?这种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奚彤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抖,“我告诉你,那个组织里没有无辜者!能在里面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手上都沾着血!区别只是多少而已!你今天对他心软,留他一命,明天死的就可能是因为情报泄露而暴露的我,或者是判断失误落入陷阱的你!”
两人激烈地争执了好一会儿,屋内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最终,奚彤看着曲江白眉宇间那抹毫无变化的挣扎和顽固,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后退一步,重重叹了口气。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担忧。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疲惫,“江白,我不是要逼你。我在乎的从来不是杀光多少人,我在乎的一直都是你的安全。”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不安,“我怕的是……你是真心,别人却还是假意。我怕你付出信任,换来的却是背后捅来的刀子。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里面的人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诡谲复杂,你比我更清楚。”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的。”他还没见过奚彤在原则问题上松口,这是第一次。也对,他以前也没有在原则问题上如此不识好歹过。
…………
回去之后,曲江白站在阳台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傍晚与奚彤那场激烈的争执,还有更早之前自己和莫竹在车里平和而愉快的交谈。他抬头望向这片他待了三年、早已熟悉到骨子里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堡垒,这里有与他并肩作战、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有奚彤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朋友,更有支撑他活下去、日夜焚烧着他的仇恨与执念。他一直把这里当做家,当做唯一的归属。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认知开始动摇了。一种荒谬的、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他好像……一周只回一次家,剩下的六天,他都待在这里……上班。
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过才三个月,短短十几个夜晚,每次三四个小时。而他在这里,在这个基地,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浸润,鲜血、汗水、誓言、仇恨……这一切构筑起来的坚固壁垒,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在这里经历了很多很多,却好像,只要一顿晚饭,就把什么都比下去了。
他不明白。
他彻夜难眠。
他依旧没有答案。
清晨的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发丝,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越缠越乱的迷雾。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他站立了三年的土地,第一次,让他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陌生和疏离。
而那个他本该警惕戒备,甚至摧毁的目标,却像一株悄然生长的藤蔓,在不经意间,已经将根系扎进了他内心最荒芜、也最渴望温暖的角落。
这太危险了。
对他,对奚彤,对整个组织,都是如此。
可他此刻,站在橘红色的朝霞里,除了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竟生不出半分斩断这藤蔓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