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茨在菲特利斯床上睡得意外安稳。
醒来时,看到陌生的天花板,还怔了会儿。
米茨往旁边看,两秒后才意识到菲特利斯不可能和她睡在一起。
也只有这时候,她能感受到作为主人的特权——霸占她的床。
房间里静得出奇,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
菲特利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米茨由衷希望她昨晚也睡了个好觉。
毕竟昨天她借口身体不适,一整天没露面,让人怪担心的。
“叩叩”
有人敲门,困意被瞬间击散。
米茨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维塔一身轻甲,腰间还挂着配剑,一脸不悦道:“你什么时候和那个蠢货关系这么好了?”
米茨看着她的脸,莫名张不开嘴。
她很难不去想昨晚听到的话,头一次不知道如何面对维塔。
即便理智告诉她,只是微不足道的怀疑。
“怎么?睡个觉把说话的本事都忘了?”维塔皱了皱眉,自顾自说道,“我来告诉你一声,大公要走了,在城堡门口集结了队伍。”
“虽然我很不想跟她再扯上关系,但出于礼节,你最好跟我一块儿把她送到城门口。”
米茨小声回应:“知道了。”
她起身,没再看维塔,垂着脑袋从她身旁走过。
“等下。”维塔拽住她的手腕,附身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手掌贴在她额头。
“你不舒服?脸色差得要命。”语气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米茨挥开她的手,神色恹恹,“不用太在意我。”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维塔不满地嘀咕着,松开手,“好了好了,待会儿面对大公的时候好歹笑一笑,就当帮我个忙。”
米茨没回话,走出去很远还能听到维塔在身后抱怨:“现在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给长辈摆臭脸!”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直至连回音都被走廊吞没。
米茨回到自己的房间,抵着冰冷的门板站了许久。
昨晚谁都没发现她偷听的事,维塔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对卢旺大公的到来表达不满。
只不过这次,米茨知道她愤怒的来源。
没多久,菲特利斯端着崭新的衣物进来,还多了一个银盘,上面放着把银制梳子和几根蓝色发带。
“请您坐下,伯爵让我替您打理头发。”
即便知道又是维塔老师在多管闲事,但这次米茨乖乖在镜子前坐好,迫不及待想确认昨晚的约定。
不过菲特利斯也像什么都不记得一样,只是做着管家无聊的工作。
梳子极轻地划过发丝,没有弄疼她。
米茨只能自己开口:“所以我们的约定生效了?”
“您指哪件?”
“你别装傻不认账……”米茨着急地转头,打结的头发扯着梳子,揪得她头皮生疼。
她眼泪汪汪地望向菲特利斯:“我们昨晚说好的,以后不许对我说谎,要对我绝对忠诚。”
菲特利斯放下梳子,轻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扶正:“是,我答应您了。但您的要求实在太多,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
“哦……”米茨放心了,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头发。
以前,米茨对坐在镜子前折腾大半个上午,却只为了编出好看的头发这件事很不耐烦。
所以她的头发一直是披散着的。
不过菲特利斯的手很巧,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替她编好了。
米茨很满意:“没想到你有这种手艺。”
“这是管家的必备技能。”
“坎司大臣也要编头发?”米茨记得男性贵族一般都留短发。
菲特利斯看着镜子里的两人,沉默片刻:“不,是给他的女儿们。坎司小姐会要求我每周替她们更换不同的发式。”
从人到东西,王都的一切都很精致。和那些人比起来,米茨就是个从土坑里刨出来的乡下贵族。
菲特利斯忙得要命,确认米茨的仪表足够得体就要离开。
“你等等,菲特利斯。”米茨叫停走到门口的人,“之前你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陪着我。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那晚菲特利斯当着她的面许下陪伴的承诺,一度让她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
可昨晚的谈话让她想明白了:有和妈妈的约定在先,菲特利斯绝对不会陪着她犯傻。
菲特利斯瞬间理解她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骗您?理由我也说了,您固执得吓人,我无法阻止您,而在我看来,参加骑士试炼不存在危险,所以在这个限度内让您如愿,能让您安分下来。”
米茨咕哝道:“你真的很讨厌,连小孩子都骗。”
“我解释过了,这不是欺骗。”
“这就是!”米茨为自己的天真叹息,又改口,“算了,我不和你争论以前的事,但如果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找个时间全都告诉我,不然的话……”
不然,她能怎么样呢?
“我、我就再也不理你!”米茨说完,脸上发烫。
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幼稚的惩罚?不理她?这对菲特利斯而言是坏事吗?
菲特利斯嘴角勾起微弱的弧度:“呵……”
她是真对米茨没辙了,点头应下。
这还是米茨头一次见她没板着脸,甚至还笑了下。
菲特利斯的笑容和卢旺大公的有得一拼,都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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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旺大公的队伍在太阳彻底升上正空前离开,没像来时引发骚乱。
即便不知道她到底带着什么心情离开,但城中的居民们多少松了口气。
临近傍晚,太阳被大片乌云淹没,一开始只有寥寥几片雪花飘洒到地面,很快融进土壤。
但随着风声把窗户吹得嘎吱作响,漫天白雪瞬间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
大风暴降临了。
米茨坐在窗前,仿佛听到了巨浪敲击礁石的声音,还有围栏中牲畜不安的哀鸣。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散漫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
“真希望风暴快点结束。”维塔说,“我可不想顶着大雪回前线。”
米茨没回应,也没动,只是呆呆望着窗外。
她看到干枯的树枝在大风的戏弄下左摇右摆,但它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不够粗壮的树□□脆地折断,圈进风暴的漩涡,消失不见。
“米茨。”维塔叫她的名字,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你昨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她俯身在米茨耳边,声音像是金属刮过地面。
米茨心头猛地一颤,僵硬地回头。
转瞬间,维塔的手已经掐上她的脖子,并且越来越用力:“听着,杰莲娜的死是她咎由自取,她一定要做特立独行的那个,和你一样不听劝告。”
米茨的瞳孔猛缩。
她转身,拼命去抓维塔的手腕,指甲划破了维塔的皮肤,血顺着她的指尖滴下,可那双手纹丝不动。
“我不想这么做。”维塔的声音低哑到几乎听不清,只是像某种恶毒的诅咒般萦绕耳边,“但只要你活着,所有计划都会毁掉。”
“维——”米茨看着她狰狞的脸,胸腔急速起伏,却也无法汲取更多氧气。
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她,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崩塌。
四周被黑暗吞没,将她拖向无尽的深渊。
米茨的手缓缓垂下去……
“米茨?”
“天呐,米茨·卡贝尔,你为什么开着窗户睡觉!”维塔大声责备着,快步走过去,用力甩上窗户,差点把玻璃震碎。
“起来了,米茨,这么下去你会生病的。”维塔着急地把手搭在米茨肩上,用力摇晃她,“醒醒!”
晚餐时间到了,维塔在楼下左右等不到人,以往这孩子吃饭还算积极,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菲特利斯带人去外面的马厩赶马,还没回来,她就想着自己上楼叫人,没想到刚进房间就被灌了一鼻子冷气,呼吸都像刀割般。
而米茨,这个傻瓜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迎面对着大开的窗户!
米茨双目紧闭,眉头紧皱,拼命挣扎起来:“放手……放开!”
“维塔——”
她一脚踢在维塔肚子上,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重重摔在地上。
“呃……”米茨痛苦地哼着,眼睛缓缓睁开,看到维塔捂着肚子皱眉,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不顾形象地往远离她的方向爬。
腿在地上胡乱蹬,她惊恐地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
维塔伸手想要拉起她,却看到眼泪顺着米茨的眼角滑下,瞬间布满那张精致的脸。
“不,别过来——滚开!!!”米茨抽泣着,不停摇头,抗拒她的靠近。
维塔伸出的手在半空攥紧,无力地垂下。
“做噩梦了吗?和我有关?”维塔蹲下,温柔地问道,“需要我先出去,给你点清醒的时间?”
噩梦……
米茨懵懵听着她的话,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吗?可那股冰凉与窒息感仍像蛛丝似的缠在喉间,怎么也甩不掉。
看她失神的样子,维塔抿了抿唇,撑着膝盖站起来:“好吧,记得待会儿下来吃饭。”
米茨甩甩头,脑袋像是被面袋砸了一样疼。
现实里没有愤怒的维塔、没有憎恨到想杀了她的维塔。
那只是一个糟糕的梦。
米茨不断在心底重复这些,直到眼泪止住,她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痕。
她望向维塔,发现她也在低头看着自己。
维塔眼底有焦急,还有些失落,眼底格外阴郁。
“维塔老师?”米茨试探着叫她,声音嘶哑,“我刚才……”
“我很确定你梦到了不好的东西,不是吗?”维塔大度地没有责怪她做的、说的一切。
米茨咬唇,点了下头。
她会做那样可怕的梦,完全是因为对维塔陷入了信任危机,并且内心有某种更可怕的猜测正在浮现。
可那是错的,根本毫无理由。
“我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米茨说着打了个喷嚏,才意识到房间里的温度太低了。
她搓着手,看到维塔已经走到壁炉前,弯腰点燃木柴。
维塔总是很细心,尤其擅长照顾她。
维塔随口猜道:“和杰莲娜有关?”
“我最近没怎么梦到她。”米茨胸口发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钻出来,她捂着胸口,无力地说,“我梦到你了。”
“吼?梦到我做什么坏事了吗?”维塔轻笑,“我不会变成了吃人的怪物……”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像是回忆起什么。
米茨时不时抬眼看维塔,只是不敢让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我梦到你……”米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杀了很多人。”
最终,她没有告诉维塔梦里发生的袭击。
谁都不相信维塔会做那种事,她听到会伤心的。
维塔苦笑:“这恐怕不算是梦。你害怕我吗?即便是梦里的那个我,所以才在醒来见到我后直接吓哭了?”
放在往常,米茨恐怕会觉得她又在嘲笑自己,可那笑容实在悲哀。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杀的那些都是坏人。”米茨反倒开始安慰她,“你可是一名骑士。”
光荣的骑士、正义的骑士。
“骑士啊……”维塔喃喃着,“我倒真的希望,骑士做的都是正义之举。”
“大公通知我,你决定好了,要参加骑士试炼。”她五指插入头发,很是苦恼,“我知道你这孩子很倔,别人怎么劝都没。所以我也没打算拦着你,但你得考虑清楚,成为骑士后就不能再过现在的日子了。”
虽然之前她总摆出一副米茨参加试炼不会有好结果的样子,但此刻,像是笃定米茨能够成为骑士,说的都是那之后的事。
“什么事儿都得听王储们的,净干些脏活累活,也免不了夺取无辜之人的生命。”维塔重重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和杰莲娜都不想你变成那样,至少迟一点,所以才一直不让你接触任何跟王都有关的事,也包括龙裔。”
可事与愿违,麻烦都跟长了眼睛似的主动找上门。
“米茨,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维塔直白地吐露心声,“过去、未来,都不会改变。我只希望你知道,任何时候都可以依靠我,好吗?”
维塔说着就要触摸米茨的脸,试图安慰这个无助的孩子。
可米茨躲开了她的手,仅仅往后闪了一下,眼睛里的惊慌又涌出来。
“我真的可以依靠你吗?”米茨强撑着问,“你保证从未骗过我、从未对我有隐瞒?我可以相信你,维塔老师,我想相信你,但如果你连这些都不能保证,我又该怎么说服自己呢?”
空气凝固了,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维塔的胸膛,让她彻底泄气。
“算了。”她别过头,笑得很无力,“怎么样都好,希望下次见面,你能忘掉那个噩梦。”
米茨眼底的慌乱加重:“下次……”
“你要走了?”
“是啊,今晚就得赶回前线,多拉科人又向前推进了。真是的,我不在,他们连守住阵地都做不到。”维塔又开始抱怨个不停,仿佛已经从刚才的不愉快中抽离。
“那……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这段时间每天都能看到维塔的身影在城堡里乱晃,她们又开始拌嘴、争吵,让米茨一度以为回到了从前。
她忽略了维塔会离开的事实,毫无预兆地被告知,名为“失去”的恐慌令她鼻子发酸。
她又要见不到维塔了,连封信都收不到。
她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聊聊,重要的人总是离她而去。
维塔轻轻摇头:“不好说啊,米茨。也许在你成为骑士的加冕仪式上,也许是在某个意外的时间点。”
“但往好了想,我们总能重逢的。”
总能重逢吗?可这一次她又要等多久?
米茨垂着脑袋,像是被雨浇了的鸟一样落寞。
忽然,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但这次,不是维塔那双力气大得要命的双手,只是一串项链。
银质的项链,悬着松树形状的吊牌,外面镶嵌着一圈黑宝石。
米茨记事起就看到维塔戴着,这么多年从不离身。
米茨深知这是她很重要的东西,如今托付给自己。
米茨捧起项链傻傻盯着,维塔也什么都没解释,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她们之间有太多谁都不愿启齿的秘密,过去那点儿温情总有变淡的那天。
这一晚,米茨没有参与送别维塔的队伍,只是站在窗户边,看着身披灰色战甲的骑士转头向随行的人叮嘱一番。
维塔最后回头看了眼米茨的方向,然后转身,毅然走入风雪。
谁都不曾注意的角落,一道白色幻影升起,“它”扭曲着变换身形,最终定格成一团庞大的光圈。
光圈轻盈地飘向窗边的米茨,将她包裹,如同冰面合拢,把她隔绝在冰冷的深渊。
【风暴已至,命运的轮盘重新开始转动】
【米茨,你会改变这一切,在我的帮助下,逃出可悲的宿命】
【接受我吧,接受新的力量吧……】
飘忽的声音随着闪光扩散,从门缝溢出,直至将整个城堡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