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最寂静的清晨,一次出现在杰莲娜刚死后那段时间,当时菲特利斯还不在莱落。
一次是现在,米茨收到蒂娜的信后就一直沉默。
菲特利斯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米茨也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甚至好几次和她的目光刚对上,就立马移开。
她不开心。
菲特利斯很快就察觉到,但丝毫不好奇原因。
直到下午,塔尔德的死讯传到城堡,米茨才又有了说话的**。
她主动敲开菲特利斯的房门,找到她。
“是蒂娜做的。”米茨说,“她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塔尔德用村子里的人做实验,那场袭击也和他有关。”
她边说,边把信递给菲特利斯。
和她们先前调查到的一致,还有额外收获。
菲特利斯没急着看信,问道:“仇敌死了,您不是该高兴吗?”
可那张堆满了苦闷的脸怎么看都不像高兴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窃喜。
“我……该高兴吗?”米茨低下头。
卫兵们只来得及找到塔尔德的头颅,剩下的恐怕早就进了蒂娜的肚子里,而已经完全沦为龙裔的蒂娜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吧……但我不希望蒂娜变成那样。要是她没有决定独自向塔尔德复仇,或许还有变回来的机会。”
米茨不明白,命运为何从不怜悯像蒂娜一样的可怜人。
她的双亲死在战火中,而她只能在恶意中越陷越深。
蒂娜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菲特利斯:“重新获得人类的身份,然后呢?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就会回来吗?她犯过的错就能被全部遗忘吗?”
米茨:“这是两回事。”
“很遗憾,不是。如果不是因为愧疚,她绝不会这么做。”菲特利斯努力压抑语调。
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一旦外露,米茨就会更加起劲地和她争吵。
她早就受够了与人争论,因为从来没有过好结果。
所有人都被困在当下的认知里,把幻想错当成现实,只顾着逗自己开心。
天真、可笑。
但菲特利斯还是忍不住直言:“她的出发点是洗清内心的罪恶感,仍是自私的。而您无用的怜悯,也只是自我满足。”
“无用?”米茨惊讶于她愈发尖锐的用词,“你也看过信里的内容,她被塔尔德欺骗了,她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
“她有选择的机会,很多次,只是一错再错,没什么好怜悯的。”菲特利斯把头发撩到一侧,望着窗外被惊起的鸟群,道,“她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是注定的。”
“命运?你把自己的冷血可描述得真好听。”
菲特利斯轻轻摇头:“您总是这样,不接受别人的观点。”
“少来这套,把信还我。”米茨把信抢回,转身用力往前踏了几步,把门槛踩得嘎吱响。
她真是疯了,竟然希望菲特利斯也能同情蒂娜的遭遇,结果呢?她只是一口一个“命运”、“活该”,高傲地批判所有人。
“您不是唯一收到信的人。”菲特利斯在身后出声提醒,“伯爵在天亮前就出去了,她一定会找到蒂娜的。”
“维塔老师?”米茨收住脚步,“她们认识?”
她不是没问过维塔关于蒂娜的事,甚至清楚记得,维塔老师表现得很奇怪,甚至不小心说出了骑士团名册的事。
米茨以为只是她口误,又或者被自己扰烦了,她总这样。
之后顺利找到名册,没费多大劲。
这事又让她开心了一阵子,菲特利斯不提,她都要忘了。
“我以为您早就知道,蒂娜是‘灰烬骑士’的第一位学生。”也难怪在第一次交手时,维塔选择放走那头龙裔。
她怕是早就知道,那头龙裔就是蒂娜变的。
卡文迪许伯爵应该感到庆幸,她的心慈手软没有导致更多人死去。
米茨茫然地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一点上,大人们总是相当有默契。
维塔是这样,妈妈是这样,而且米茨仔细回想,就连菲特利斯都不曾向她提起过往的事,甚至很回避。
米茨想着想着,猛然回神:“你是怎么知道的?”
维塔老师明明提醒过,让自己别和菲特利斯靠得太近,她又怎么可能主动和菲特利斯说这些?
“那天在您母亲房间找到的名册,往后翻几页就有蒂娜参加骑士试炼的资料。当年负责为她担保的人就是伯爵。”
由于多年来和周边各国的战争,王国对骑士的需求量很大,每一位见习骑士的候选人都需要通过“骑士试炼”,才能取得见习骑士的头衔。
而参与试炼的候选人,必须由一位或多位现役骑士担保。
在卡贝尔家族的领地,骑士的候选人一般会由杰莲娜亲自担保,唯独蒂娜的担保人是只在领地待过一段时间的维塔。
维塔的臭脾气,菲特利斯早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领教过了,十分高傲,又怎么会随意在那张被她视作废纸的担保信上签字?
除非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像是米茨一样。
菲特利斯最初也没想到这点,费了些功夫回忆,才记起自己的确见过维塔陪蒂娜练习。
想着想着,她望向米茨的神色变得不解。
不是对她,而是疑惑所有人对她的态度。
似乎每一个曾经陪在她身边的人,都希望她对这片大陆一无所知。
让她和自己的命运完全割裂,是件相当糟糕的事。
“太残忍了。”米茨没注意到她冰冷的目光,情绪还停留在这件事上,来不及拉回,“让她亲手杀死自己亲近的人,不能这样。”
菲特利斯摇摇头:“这一次,相信她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您不能干扰她的决定。”
即便不愿意这么说,但她得承认,卡文迪许伯爵只会允许自己慈悲那么一次。
不光是因为责任,更因为蒂娜已经彻底沦为丧失理智的怪物。
“我去找她!”米茨坚定道,“不能让她独自承受这些。”
“恐怕您不能,小姐,您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卫兵已经观测到海面上聚集起来的风暴,在风暴抵达莱落前,米茨必须做最后的准备:巡视领地内房屋的加固情况,并在中央大道上下达避险命令。
无论怎么想,领地内几千名民众的性命,都比一头龙裔重要。
米茨的头微微扬起,显然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带着满脸无奈点头。
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得到领地内人们的认可。
接下来的半天,她在菲特利斯的陪同下去了城里。
不得不承认,菲特利斯是个很可靠的管家,早就整理好每个区域的房屋加固情况,连周边村庄的都没落下。
她还替米茨写好了演讲稿,米茨只需要照着读。
然而,并非所有事都按照她们的预期发展。
尽管维塔已经下令封锁所有和塔尔德有关的事,但有人看到过被火焚烧的村庄、看到过被押出城的囚犯。
有人说这是多拉科人的手笔,毕竟领地和多拉科只隔了一片海域,敌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混进来,那些村民全都是多拉科的眼线。
虽然了解不多,但不少人都坚信,那场撼动领地的袭击和不断出现的异常有关。
几乎在米茨站上去的瞬间,台下的喊声接连响起:“小姐,那场袭击到底怎么回事?”
“对啊,一个多月了,都没个通告,我们得知道究竟是谁干的。”
“是不是和那个被火烧光的村子有关,领地里混进了敌人?”
他们的疑问多得数不过来,莱落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被强烈的不安包围。
“袭击……”米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知道大家对袭击的事有诸多疑问,也很不安。王都已经派人前来调查,但情况复杂,仍需要时间”
“失火的村庄……我们还不能确定是否与袭击有关。但我保证,莱落不会陷入危险,希望大家能耐心等待,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台下有人咕哝了句:“又来了,跟王都来的那个传令官一个腔调。”
“瞧瞧她,说出来的话比冬天割掉的麦杆儿还光。”
“她又要依靠王都了,指望那些人能干出什么好事?真是荒唐!”
没人真的反驳她,只是自顾自宣泄着不满。
临时搭起来的台子很低,米茨听得一清二楚。
嘈杂的议论声凝聚成浪头,猛地拍向米茨,她强装出的镇定连同手中的演讲稿被一并泡烂。
忽然有人大声喊:“那您倒是解释下,没有结果,又为什么抓村庄里的人?”
在他们看来,米茨这番发言跟那些烂到骨子里的贵族没什么区别,他们一味隐瞒,直到事情变得难以控制。
而他们这些普通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直到灾难降临到身边,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对啊!小姐,您可别把我们当傻瓜。”
“他们到底是不是多拉科人?”
眼看场面控制不住,米茨往前迈了一步:“我理解大家的不安,但我要重申——在查清之前,传播这些未经证实的说法,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不要再提了。今后,任何与多拉科有关的谣言,都会被当作违逆王国律法,依法处置!”
“所以我们连话都不准说?”老屠夫带头喊道,脸涨得通红。
“听到的不能说,看到的不准问,我们又不是鸭子,只能每天嘎嘎叫!”
“那你让我们说什么?半夜看到在房顶跳舞的羊吗?”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滑稽又带着埋怨的发泄,一字一句,都在指着鼻子骂米茨。
她不配站在这儿,不配代替杰莲娜管教他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米茨的心跳比任何一次发怒时的跳动更加剧烈,但这一次,她只是无措。
米茨像是刚从巨浪里打捞出来,浑身浸满了咸腥的海水,寒风吹过,潮湿的披风裹在身上,冻得脸色渐渐发白。
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躁动,急切地想把她从台上赶下去,也有人低头不语,更多人只是盯着她,神色复杂。
“你们很得意,是吗?”
安德森医生的声音不大,但她站在人前,此刻已经转身,面对着人群。
“谁敢把刚才的话当着卡文迪许伯爵的面儿再说一遍,你吗?还是你?”她指着叫得最大声的几个人,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
演讲开始前他们还好奇过,为什么今天偏偏只有卡贝尔小姐一个人来大道上演讲,还以为伯爵在领地的时候,这些事都会由她来做。
他们还没蠢到和伯爵叫嚣,她是个坏脾气的骑士。
“刁难小姐也有个度,你们这么对她,想过公爵大人吗?”安德森叹了口气,“都宽容些吧,卡贝尔家族不欠我们的。”
人群总算安静下来,很快散了。
米茨跳下台子,走到安德森医生面前,向她道谢:“感谢你替我解围,医生。”
“这不是什么大事,小姐。”安德森蹲下来,看她的手冻得通红,用掌心把她的手包裹起来,“这一切对您来说实在是太早了。”
她想,如果杰莲娜还在这儿,看到女儿被如此刁难,一定心疼坏了。
孤零零的米茨,看上去那些被财富包裹着的贵族们没什么两样,可实际上,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那位管家小姐,明摆着一副不关心的样子。
可见王都人向来冷漠,不能指望短短几天能培养出很深的感情。
安德森思索片刻,问:“那天从诊所逃掉的孩子,袭击和她有关?”
米茨咬着唇,轻轻摇头。
并不是否认,而是让她别再追问,安德森医生的确接触过蒂娜,但并非好事。
安德森也识趣地不再追问,看米茨情绪低落,低声安慰:“慢慢来,您母亲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会看到您的能力,只是时间问题。”
温柔的叮嘱被风卷着擦过耳边,米茨没在听,还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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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米茨独自离开城堡,去往郊外的墓园。
这一次没有卫兵的阻拦,妈妈离开后,她终于在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城堡里获得了丁点儿尊重。
大概是维塔老师下了命令,不再让人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所以哪怕白天被城里的人质疑过,此刻米茨还是会乐观地想,她在维塔老师眼里或许已经变得可靠起来了。
夜里下了雪,墓碑顶上堆积的雪被月光照亮,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和土地下长眠的人们一同落入没有纷争的世界。
那抹沉闷的灰色几乎和周围景色融在一起,米茨走过去,没等维塔开口邀请,在她身边坐下。
维塔穿着轻甲,披风边角的血渗进去,染成乌黑色。
她一定成功了,杀死彻底变成龙裔的蒂娜,她曾经的学生。
维塔从前说过,每当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就会用酒精麻痹自己。
“幽灵、鬼魂,你来这儿是想找什么?”维塔眯着眼睛,语气里浮出醉意,“来找我吗?呵……跟醉鬼可没什么好聊的。”
“我来陪你。不聊天也可以,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
米茨认真看着维塔,她的全部。
最终落在她低垂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那么长,像是给悲哀拉上了帘幕。
又想隐藏。
“你把她葬在哪儿了?”米茨总觉得,不管怎么说,蒂娜都曾是领地的一位居民,葬在故乡是对她最后的尊重。
起码有块墓碑,等闲下来可以祭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蒂娜。你没必要再和我装傻,我全都知道了。”
维塔短促地笑了声:“呵……你听说了吧?从菲特利斯那儿。她是看着我出门的,手里还拿着封要给你的信。当然,我也没瞒着她,直接说我要去解决龙裔。”
她叹了口气,“这些活儿都得我来干,想想看,除了我你还能靠谁?”
她的话听着像是傲气的邀功,但说着,把脸埋进臂弯,肩膀猛地抬起,又缓缓落下。
她抱怨处理不完的麻烦,一遍遍发牢骚,却更像是在抱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孩子没有墓碑,我不能给一头龙裔立碑,这是规矩。”郁闷的声音从臂弯的缝隙里钻出,“就只是把她埋在莱顿镇的边上,这是我能替她做的最后的事。”
“你看起来很难受,想哭吗?”
“哭?要我为了头怪物哭,你就这么想看我笑话?”
米茨摇头:“要亲手杀死亲近的人,这件事太残忍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某天她不得不为了某件事向维塔老师,或者其她朋友们举起剑刃,她一定没有勇气砍下去。
“好了,有功夫安慰我还不如多睡会儿,我没那么脆弱。”
维塔总算肯从臂弯里钻出来,她的面容变得很憔悴。
“所以……你恨我妈妈吗?”米茨问。
从名册里妈妈的留言中,她可以大致拼凑出蒂娜的经历。
临行前维塔老师嘱托过妈妈,要她照顾好蒂娜,可她没能做到。
蒂娜被多拉科人抓去做实验,变成了龙裔,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米茨知道妈妈一定因此感到内疚,但她不清楚,在情谊之外,维塔老师的私人情感会不会占据上风。
“恨她?”维塔微微侧头,抵在杰莲娜的墓碑上,“不至于。随时都有人在战场上丧命,蒂娜知道其中的风险,我也知道。我们都做了选择,就不应该后悔,或是怨恨任何人。”
“骑士的宿命向来如此,为了些听起来不错的荣耀拼命,事实上双手沾满鲜血。只是你妈妈表现得有些不同,让你误以为骑士都是什么好人。”维塔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吧,死亡已经是对我们最仁慈的惩罚了。”
“你不是坏人,妈妈也不是。”米茨笃定道。
“杰莲娜或许不是,但我……”维塔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疤痕的手掌,用力握住,“随你怎么想吧,米茨。”
“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个值得被憎恨的人。”
“不会的,我——”米茨想说不是的,她永远都不会恨她。
可维塔打断了她,撑着膝盖站起来,顺手扫掉杰莲娜墓碑上的雪:“回去了。”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苍鹰的鸣叫,她刚缓和的眉头又皱紧。
维塔伸手,在米茨的注视下接住苍鹰抛下的卷轴。
“是什么?”米茨问。
维塔看完,把卷轴别在腰上,不耐烦地咂舌:“麻烦的家伙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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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