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正午过后就被大片的云淹没,整个领地笼罩在阴影下,从海面上刮来阵阵寒风,夹杂着些细碎的冰片。
要下雪了。
因为派苍鹰提前送了信,村民们都被集中在了村庄外的空地上,他们交头接耳,不清楚面前这两个大铁罐骑士想做什么。
直到马车在面前停下,米茨和菲特利斯一前一后下来,身后跟着至少二十名城堡的卫兵。
米茨穿上了护甲,这是临走前维塔要求的。
而菲特利斯还是先前的装扮,一身漆黑,仿佛暗夜中走出的使徒。
“小姐,您来得正好,我们找到了地窖的位置,里头关着不少半人半龙裔的家伙,恶心坏了。”话多的骑士凑过来,铁罐里发出闷响,“您说得没错,他们都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一度想着阻拦我们。”
他的盔甲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划痕,显然已经遭受过激烈的抵抗。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大冷天的把我们赶出屋子,公爵一定不会赞同您的做法的!”那个枯瘦的老人再次站出来,高声叫喊着,“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是无辜的!”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米茨冷冷看过去,“你是在提醒我,你们把人变成怪物的事吗?”
老人张大嘴,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反应过来,眼底染上阴戾:“是艾妮雅……是艾妮雅那个臭女人告诉你的!她出卖了我们,她背叛了神的旨意!”
说完他冲过来,骑士早就防备着,直接一脚把他踹倒:“放尊重点儿老头,这可是我们小姐!”
他的语气让米茨很陌生,妈妈死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大声替她声明,她是谁的女儿,又有着多么高贵的身份。
老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她会害死我们的,她会害死我们……”
米茨深吸一口气,对剩下的人说:“我只是来清理那些怪物的,不会扰乱你们的生活。不管塔尔德曾经对你们说了什么,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给你们喝下的并不是龙血,而是某种怪物的血。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把你们的家人、朋友都变成了怪物。”
“胡说!”村子里的猎人站出来,“少在这儿污蔑大人,他是为了我们好!”
“那些人的伤的确是治好了,后来变成怪物,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告密!这是大人、是神对他们降下的惩罚!”
米茨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里面藏着的怜悯正一点点消散。
他以为这些人和那位母亲一样,都被塔尔德蒙骗了,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或是解释清楚,他们就会醒悟。
米茨愤怒地提高声音:“那请你们告诉我,塔尔德还做了什么好事吗?你们又是如何看待那些变成怪物的人的?如果塔尔德真是你们口中的神,他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大家变回来,而是让情况一再恶化?”
人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
“别听她胡说!”老人爬起来,恶狠狠朝着米茨啐了一口,“你们这些贵族从不关心我们的死活,是大人,大人看不得我们受苦,才贡献出了珍贵的龙血,如果他一个人享用,早就长生不死了!”
说完,他掏出衣襟里藏着的一小瓶龙裔血,仰头喝下去。
他把瓶子用力摔在地上,大吼一声:“向大人献上忠诚!”
“呃——啊啊啊!”瞬间,他的皮肤像是融化般脱落,身体膨胀数倍,他痛苦地趴在地上,指甲不断伸长,化为利爪深深锚在地上,鳞片从肉里面翻出,把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龙裔,可诡异的是,仍保留着作为人的面容,他的脑袋像是粘在脖子上一样,比壮硕的身子小了数倍。
“老天啊,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话多的骑士立马抽出剑挡在米茨身前,“小姐,这里交给我们,您千万保护好——”
他话音未落,那头畸形的龙裔腾空跃起,爪子狠狠拍在剑身上。它用力握了握,爪子在剑身上划出长长的裂痕。
话多的骑士被它压得动弹不得,而卫兵们全被吓得呆愣在原地,他只能大喊:“瓦尔瑞莎!该死的,别只是看着!”
话少的骑士早在他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冲过去,将龙裔一剑挑开,调整身子,朝着它的下巴刺过去,但被灵巧躲过。
虽然这头龙裔并未完全变身,但也因此获得了龙裔的部分力量,反应十分迅速。
它甩了甩头,一口咬住骑士的肩甲。
骑士被顺势压倒在地,另一名骑士用剑狠狠劈砍龙裔的后背,却无法刺穿坚硬的鳞甲。
正当众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灰色的身影闪过,单手掐住龙裔的脖子,一把将它甩出去。
“吼——!!”龙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子,很快挣扎着爬起,朝新加入战场的人冲去。
“维塔老师!”米茨认出是她,大喊着让她躲开,“当心!”
维塔丝毫不慌,甚至唇边带笑:“哦?这么有战斗欲?”
她握紧右拳蓄力,呼吸变得短促有力,在龙裔的大脸凑到面前时,一记轰拳如雷霆般落下,将它的脑袋砸陷,头骨碎裂的声音十分干脆。
龙裔被打飞数米,倒在地上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去见了不存在的神。
“这……”
米茨被维塔表现出的战斗能力震惊,她甚至都没有用剑,只靠拳头解决了龙裔。
同时还有个令她十分在意的点,按照那位母亲的说法,之前喝下龙裔血的人并不会这么快产生变化,但眼前这人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龙裔,究竟是为什么?
但眼下,她只是向前一步,大声宣告:“你们都看到了,这根本就不是救赎。喝下那东西只会让你们变得像他一样,变成可悲的怪物!”
当时一同反驳她的猎人双手不断颤抖,忽然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瓶子:“啊……那又怎么样?我们会获得神的宽恕,一定,一定!”
他也想效仿那个老人,但手刚抬起来就被维塔砍断。
手连带着龙裔血骨碌碌在地上滚远,留下一滩漆黑的血迹。
猎人的哀嚎响彻空谷,维塔淡定地把剑身上的血迹甩掉:“谁想当下一个?”
她视线扫过,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向后缩着,更胆小的直接摔倒在地。
危机解除,米茨走到她身边问:“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跟来看看。”维塔冷冷看着两名狼狈的骑士,厉声道,“瓦尔瑞莎、巴斯,回头再找你们两个算账。”
骑士大气都不敢出,垂着脑袋认错。
维塔懒得理她们,收剑入鞘:“好了,米茨,你来处理剩下的人。我还有别的事做。”
她吹响马哨,战马从远处跑来。
维塔没解释她要去干什么,仿佛只是看到米茨陷入危险,跳出来替她摆平。
维塔扬鞭,驱赶着战马朝林地奔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菲特利斯走出来道:“小姐,请下令将他们就地斩杀。”
她冷漠的像是对待牲畜,把杀人说得轻巧。
“不,不需要。只要他们放弃抵抗就可以了,我不想看到更多人因此死去。”米茨想,妈妈也不会希望领地变得这么血腥。
“您得知道,任何与龙裔有牵扯的人都必须被清理。”
米茨不认同:“但他们被骗了,他们只是普通人,有权利回到以前的生活里。”
“是吗?请您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菲特利斯挨个扫过他们脸上,“仇恨、贪婪、无知。这就是龙裔原本的样子,放任他们在这片大陆生活,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村民们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才感到死亡的威胁,一个个跪在地上,颤抖着磕头祈求:“小姐,求您宽恕我们,求您宽恕……”
“我……”米茨看看他们,又看看菲特利斯,用力咬唇,“把他们绑起来,全都送到监牢。”
菲特利斯:“小姐,您真是令人失望。”
“随你怎么说。”米茨偏过头不再看她,而是对着两个骑士命令道,“把他们都绑起来看好。”
或许是尊敬妈妈的缘故,又有维塔撑腰,这两名骑士对她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好。
两名骑士快速把这些人的手脚都绑起来赶到一起,并承诺一定会看好他们,米茨和菲特利斯可以放心地去找地窖里的龙裔。
那些家伙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算是塔尔德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替他们省了很多麻烦。
第二次出现争吵后,谁都没有给对方好脸色,米茨更直接,一路上看都不看菲特利斯一眼,但后者表现得很无所谓。
男爵的地窖里,关着五头丑陋的龙裔。那群一早喝过龙裔血的人变异程度很深,头颅都变成了龙裔的样子,浑身找不出几处人类的特征。
可悲,又让米茨怜悯他们的遭遇。
就像她对维塔说的那样,她永远无法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因为深知自己无法拯救他们,这种无力感始终拉扯着她。
那些变成龙裔的人显然许久没吃过东西了,见到两人都像饿疯了的狼,不停挣扎着,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漆黑的地窖里,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米茨分不清哪头龙裔是那位母亲的哥哥,因为它们看起来都一样,眼睛里除了杀戮,空无一物。
米茨低头向他们致意:“请安息吧。”
她没发现站在身后的菲特利斯悄悄后退,伸手取下书架上一本摆放突兀的书,里面夹着几张纸。
菲特利斯把纸条取出,粗略扫一眼,带在身上,什么都没说。
一把大火焚烧了男爵的房子,连带里面已经被斩杀的龙裔一起。
米茨大概想通过这种方式抹去他罪恶的过往,顺带在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房子前下达了对男爵塔尔德的悬赏。
卫兵们都听到了,不出今晚整个领地都能收到消息。
抓到塔尔德只是时间问题,他绝不可能在两天内逃出领地。
也正如米茨所说,她将那些曾经信仰塔尔德的村民都关进了监牢,于是村庄不再有被守护的必要,两名骑士跟她们一起撤回莱落。
但骑士们还没来得及歇息,就又被维塔委派去运送囚犯。
维塔口中的“囚犯”是被米茨绑回来的村民,仔细一看才发现,其中根本没有孩子,全都是大人。
玛奇似乎是村庄里仅剩的孩子,她和她的母亲被安排在城里住下。
隔天米茨去探望她们的时候,带去了她哥哥曾经打猎时使用的弓箭。
自从他的手断掉后,就再也没用过了,藏在一个箱子里,米茨问了好多村民才找到。
她总想着,这对母女或许能带着对亲人的思念,更加珍重地活下去。
尽管菲特利斯又对她的行为表达了不满,但米茨觉得,她有必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除了和米茨亲近的几人,还有那天前往村庄的卫兵外,谁都不知道那个村庄发生了什么,只有对塔尔德男爵的通缉令被到处张贴。
三天后,在维塔的要求下,那群村子里的囚犯都要被押送王都。并不是莱落的监牢关不下这么多人,而是这群家伙对于神跟塔尔德的信仰难以处理。
早在八年前,巴伐洛王国跟被称为“神都”的多拉科开战。
同一时间,巴伐洛驱逐了王国内所有的神职人员,任何信仰神明的巴伐洛人都会被当作背叛王国,处以绞刑,没有例外。
尽管米茨极力想保全他们,但莱落并非密不透风。
一旦被王都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把一个低贱的男爵当成神明般信仰,会为领地带来更大的麻烦。
反正维塔是这么跟米茨解释的,她的态度很严肃,让米茨不得不信服。
押送囚犯的队伍出城后,在一处树林前停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干瘦的男人恐慌地大叫,“喂!为什么停下了!”
“安静点儿,木棍子。”话多的骑士不耐烦地用剑柄敲敲铁栏杆,“别让伯爵听到你乱叫,她最烦沉不住气的人。”
说话间,维塔骑着马从远处赶来。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袭黑衣的菲特利斯几乎跟她同时停下。
维塔下马,提着剑走到那个干瘦男面前:“不得不说,你们很懂得如何利用米茨的善良,但我可不像她那么好说话,尤其是知道你们对那些孩子做了什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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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钟头前,确认米茨已经睡熟,菲特利斯敲开维塔的房门。
她带去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被她从男爵屋子里带回的纸上记述了龙裔血的配方,还有塔尔德利用龙裔血做实验的日志。
他的确在偷偷研究一种能让自己不老不死并且变得强大的药剂,只不过他脑子还算清醒,从不拿自己做实验。
“不老不死……”维塔看着纸上的字迹,喃喃着。
菲特利斯说:“塔尔德清楚现在的龙裔血只会让大人变成怪物,但他不确定,那东西在孩子身上是否奏效。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计划,是利用村庄里的孩子做实验。”
塔尔德先是向村民们宣布了振奋人心的消息,说不老不死的药剂很快就要研究成功,顺便,他还找到了能将那些已经变成龙裔的人变回来的方法。他宣称自己会大度地分享这一成果,而村民们唯一需要做的,是献出他们的孩子。
多数人被不老不死的诱惑冲昏了头脑,纷纷把孩子绑起来送到男爵的房子里,可那群孩子再也没回来。
只有玛奇的母亲拒绝了,她似乎已经隐隐察觉男爵的谎言,尽管还抱着一线希望,但玛奇是她仅剩的家人,是她的唯一,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意让玛奇冒险,玛奇也因此逃过一劫。
“你为什么来找我,而不是拿着证据去劝米茨?”尽管维塔已经起身去拿配剑,但还是问,“你不会看不出,我很讨厌你吧?”
“小姐会犹豫,甚至还有再次放过他们的可能。”白天发生的事让菲特利斯无比笃定,米茨的怜悯和软弱没什么区别。
维塔轻哼:“你很了解她。”
“我了解公爵,她会这么教导小姐的。”
“哦?”维塔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我还不知道,杰莲娜什么时候交了你这么个蠢货朋友。”
菲特利斯的表情仍旧淡然:“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您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的永远不是你跟杰莲娜的过往,我更在乎你到底是什么人,又带着什么目的接近米茨。”维塔不客气地警告,“在我发现你的那些伎俩之前,你最好有多远逃多远。”
“我看出来了。”菲特利斯罕见地承认自己惹人嫌,“而且我知道,不论我今晚是否来找您,您都会杀掉那些囚犯,您从没打算让王都知道这里的事。”
维塔只是想找个办法把米茨支开,她还没蠢到让王都重视起这片南方的领地。
毕竟这里又土又无聊,名誉与财富在这里从不常见。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数不清的人对这儿虎视眈眈。
在这里把囚犯杀死是最保险的选择,领地里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聊。
“为什么?”菲特利斯问,“为什么你们永远不肯让米茨知道,她该肩负怎样的使命?”
杀戮绝非正义的选择,可为了“正义”又不得不让双手占满鲜血。她是这样的、维塔是这样的,杰莲娜也如此。
这也将是米茨未来会走上的道路。
拓伦大陆的繁荣是被鲜血滋养出的,手握利剑的人最清楚这一点。
维塔没回答,只是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让她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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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些可悲的愚者已经全部被斩杀,他们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贪婪、泯灭人性,并不值得被救赎。
“为什么不让米茨面对这些?”维塔缓步走到菲特利斯身旁,回答她先前的疑问,“选择。我给她选择的机会。”
“即便我和杰莲娜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得不面对那些敌人。战争的对手、龙裔,或是恶魔那种恶心的东西,但我们没得选。不杀死他们就无法生存下去,甚至重要的人都会因此丧命。”
“但是米茨……她没有杀死任何人的理由。即便这些人已经罪恶滔天,即便他们对亲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可他们不是杀死杰莲娜的凶手,就不该由她亲手解决。”
“或许将来,她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领主,到那时为了守护莱落拿起剑,又或是杀死那个卑劣的凶手……”维塔顿了顿。
菲特利斯看到她灰败的眼中浮现出痛苦。
维塔哀叹着:“在此之前,她都有得选。”
(一张破旧的纸,上有丑陋的字迹)
我真是愚蠢,竟然这么久才意识到村庄里还有那么多孩子可以用,我真的受够了那些动不动就变成龙裔的家伙。
我更改了配方,减少了剂量,再融合少量孩子的血液,龙裔血变得稳定许多!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龙裔血可以让人十分快速地发生转变,而他们身上关于人类的痕迹没有完全被抹掉。
我又给一号灌了些新血,发现它竟然可以认出我了,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但证明这种变异是可以被控制的。
想到这,再想想那个愚蠢的、高高在上的公爵,相信很快我就能靠这个发现取代她的地位了。不,或许是成为更尊贵的人。
——塔尔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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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