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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走棋盘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风呼路径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7 20:26:34 来源:文学城

过往的记忆幕幕回闪,在明钰意识到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之前,她如局外人般当着看客,直到那一天的画面出现。

夜半三更,浓稠的黑暗若即若离接触着钟楼上,离地三丈高的铁制烛台。邢老是点灯人,他的职责是让烛台的灯火彻夜长明。因积攒了多年经验,所以他现在已经能够确保烛台上最后一支蜡烛燃尽时正是天破晓时。

点灯的习俗由来已久,传言是为了抵御山林里的妖精鬼怪,其本意现已不可追溯。

眀钰认为这种传言能流传到至今确实有它的道理,毕竟没有人会在天地无光黑暗笼罩的情况下,期待一盏灯的出现。

她已经习惯了在钟楼的陪伴下练剑,也习惯了邢老换新烛时偶尔遮挡住烛台。

也因此,当她听到咻的一声时,她没有在意。

蜡烛内芯燃烧地噼啪作响,偶有几声清脆的爆鸣声。眀钰放在石台上的白灯笼其实还算明亮,不过由于此处场地过于空旷,因而显得近似于无,但对于明钰来说已经足够,唯一说得上可惜的是不太暖和。

想来她手确实够冷了,放在火苗上方的手竟还能拖住雪花一时再融化。

“难怪,原是下雪了……”

雪提前到临,意味今年雪季会十分漫长。枯燥的白色、刺骨的严寒与死亡的寂静将会统治山林,并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雪季总是伴随不幸而来,她并不喜欢。

一夜过去,山林大地换上银装。灰云恍若一层不太透亮的蒸笼屉布盘踞天空,雪停了,雪花势必会卷土重来,但也行它们只作观望,这正好合了明钰的心意。

今日是剑宗宗主继承者比试最后一场。宗门地处偏僻且宗规甚多,多数同门到了出宗年纪后大都选择入世,因而继承者通常从小开始培养,当然也不乏有后来补上的人选,明钰能参选就是因为她补的是她师伯赵捷的空缺。再胜一场,她就有望继任宗主之位。

比武场内覆盖的积雪逐渐被踩成了一滩浑浊不堪的泥水。明钰谈不上喜欢雪,但她同时也并不乐意目睹白雪一点点被践踏。要说能够展现出张扬的白色,她想起了雪衣。

雪衣是师父赵臻带回来的一只白猫。据其他同门说雪衣品种极为名贵,碍于师父从未交代,雪衣的来处一直是个谜。自明钰有记忆后,师父便常年在外,又只她一个徒儿,宗门也没有同龄人,于是明钰基本没有伙伴。雪衣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到来。

起初雪衣小小一只,明钰可以两手合抱拢住。眼睛宝石蓝般璀璨,鼻尖、耳朵、舌头还有肉垫都粉粉的,通体雪白的绒毛稀稀疏疏,性子活泼好动胆子大。

转眼十二年,雪衣已全然变得稳重优雅,有一身柔顺光亮又蓬松的白毛。平日里雪衣最喜欢趴在横梁上舔舐它精致的毛发,其他时候它常常以主人自居,尽职尽责巡视领地内每一处风吹草动,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只有到了它的睡觉时间,它才会爬到明钰腿上盘着,让明钰感受下它的梳理成果。那种软乎温暖又顺滑的手感,总是能让她展开笑颜。它真是只好猫。

眀钰想着她真该抽出时间回去一趟的,忽然就听到有人喊她,她循声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低处朝她招手,然后吭呲吭呲像个松鼠般地越爬越近。

“小钰!可算找到你了!”琅娘爬上看台石阶顶部,气喘吁吁说道,“我今天特地准备了小鱼干,大爷竟然没吃,我以为大爷还生昨天的气,在哪躲着呢。于是我找了一大圈,愣是哪也没找到。我说你该不会半夜把大爷掳走了吧?”

“我刚刚倒是希望我这么干来着,可惜——”眀钰摇头,“房梁上也没有?”

“没有啊,我特意找了个梯子亲自爬上去找了,什么犄角旮旯啊,屋顶啊,衣柜啊,床底下啊,哪都没有。要说之前,拿出鱼干,喊它几声,很快就闻着味来了。哪找不见,我还以为你把大爷带走了。你说说,这么冷的天,它不留在火炉边取暖,还能去哪?真是奇了怪了……唉!小钰,比试就快开始了,你去哪?”

“找雪衣。”

“可是——”

比武场上的积雪已被清扫显露出潮湿的石板,观众已基本就位,但裁判席位有缺,想来还有时间。

“我会回来。”明钰收回视线继续走。

琅娘跺脚,来回走了几步,一个叹气,匆忙追上明钰。两人刚到比武场门口,便与姗姗来迟的广霖打了个照面。

广霖猝不及防往后退半步,纳罕道:“你怎么在这?”

眀钰迅速点头作揖表示问候,便越过广霖离去。

琅娘在后面帮明钰解释原由,又拜托广霖师叔拖延些时间,广霖师叔听了之后颇为震惊,倒是好声好气地答应了下来。

雪衣确实不在院子里。

以雪衣现在的性子,它确实也不会乱跑。师父说雪衣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照人类的年纪,它可能看起来和师祖差不多,他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让她趁早做好心理准备。

可现在雪衣去哪了呢?

琅娘提议爬上钟楼去瞧瞧,那地儿高,视野广,兴许能有线索。明钰觉得有理,她揽住琅娘,在屋顶之间飞跃,到达钟楼顶层。她所见的只有白色,就算雪衣真在其中,她也无法看清。明钰又开始厌恶雪了,为什么雪偏偏挑这个时候下?明钰按着眉心,竭力平复焦躁的情绪。

琅娘瞪着大眼趴在栏杆上四处盯,视线落在北方某处时,突然停顿,她张张嘴,欲言又止。

“是雪衣吗?”明钰准备前去,却被琅娘拽住了袖子,“怎么了?不是它吗?”

琅娘避开了眀钰的视线,眀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掰过琅娘的头,迫使琅娘与她直视,她看到了那双杏仁眼闪着——惊恐。

“红,红色的,红色的……墙外的雪是红色的……”琅娘说。

雪松附近的雪地上凝结着暗红的血滩,雪衣躺在正中,宛若血色冰花的花蕊。一支乌黑光亮的羽箭直立在雪衣脖颈上,红褐色血液把它的毛发d糊成一簇一的冰棱,它的胸腔不再起伏,眼睛永远褪去了光彩。

明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去,怎么抱起的雪衣。

她是在做噩梦吗?是不是只要醒过来,就能看见雪衣窝在她的怀里吗?那她该怎么醒来?喉咙酸胀的痛楚好清晰,眼睛发烫和鼻酸的感觉也那么清晰。或许这只是一个知觉清晰的梦境罢了。是的,就应该是这样。

深沉的钟鸣回响在山谷中,比武场的铜锣声随后而至。

眀钰拔下黑羽箭,脱下枣红的半身马甲包裹住雪衣,双手将它交到了琅娘手中,她半垂着头,任由额前几缕碎发挡住眼睛,琅娘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用喑哑的嗓子恳求道:“琅娘,求你先带它回去吧。”

“你呢?”雪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痕迹,琅娘看着明钰将黑羽箭塞进靴内,面朝比武场走去,明钰越是看着冷静,她越是担忧。

“报仇。”明钰语毕,脚步轻点,消失在原地。

琅娘忧心忡忡,回头看向那滩血迹时,才发现那颜色竟然与枣红色这般相近,意识到后,她吓了一跳。但愿明钰能够平安无事,她在心底祈祷。

广霖是眀钰的最后一位对手。

明钰赶到时,裁判正宣布广霖为最后的获胜者,场内掀起一片喝彩,看起来是众望所归的胜利。那一双双欣喜雀跃的眼睛在触及眀钰之后,顷刻间变得冷漠、奚落和嘲讽。

“老天爷!她随心所欲也得有个度吧,啊呀呀,完全不把宗规放在眼里,她这样如何能当好宗主?”

“这不还好不是她,庆幸她没赶上吧。”

“还是太年轻了,再有本事,师祖再另眼相待又有何用。啧,亏我还多看好她,啧啧啧。”

“你还看好她?!呵呵,她这种目中无人的性子,真当上宗主,我看地下的祖师爷都要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在坟头大骂宵小之辈!”

……

一句接着一句。

明钰默不作声穿过人群,登上擂台。

广霖手按住剑柄,收住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小钰师侄你来迟了。”

“对,迟了。”

“那你这是——”广霖见明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不禁握紧拳头,眼睛牢牢盯着对方右手。

“恭贺师叔获胜,”眀钰双手抱拳,作了个揖,“想来师叔并不会拒绝小辈请教一二吧?”

明钰的瞳孔是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神冰冷。广霖并不愿意承认,那双眼睛总是会让他生出莫名的惧意,这恰恰是他难以启齿的,他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小辈?

“三招之内,我定能胜你。师叔,请赐教。”

三招?!

场下炸开了锅,他们认为明钰疯了。广霖想明钰还是年纪太小且过于狂妄自大了,他环视一圈,得了宗主的首肯后,他才应下挑战。

两人行礼。广霖只觉剑光一闪,明钰手中剑便劈头盖脸而来,还好他反应快,刚躲过,那剑又如毒蛇般追着他的剑绞,委实难缠,广霖后退一步,马步一扎,竖眉瞪眼,大鼻子像牛一样喘气,双手共同握剑,挣出明钰追击,大力一砍,明钰力气不敌,被逼退几步。

“师叔好力气。”眀钰不冷不热称赞道,她活动活动肩关节,右手转了个剑花。

广霖想他自己胜算不小,因而故作大度,一手往前推开,一手持剑往后拉,说道:“师侄,请。”

明钰并不客气,她步法灵活,身影忽左忽右,剑招也声东击西,变化尤其迅速。众人只见红影乱窜,白光四闪形如莲花,广霖在其攻势下节节败退,直至退至角落被栏杆顶住。明钰身影重新凝聚在广霖上空,其剑正对广霖头顶而去。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抹身影介入,一剑挑开明钰。

“比武场上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小钰,还不知错?!”老宗主横亘在二人中间,怒气冲冲。

明钰仰头大笑,右手抖得快握不住剑,她死死盯着广霖,执拗道:“他杀了雪衣,他该死。”

“师侄在说什么?雪衣怎么了?”

“你少惺惺作态!宗门射术造诣数你最高,方才见我又那般心虚,是你心里有鬼!为什么杀了雪衣……为什么,它明明……它明明……广霖,你凭什么擅自作主,明明……你该死,你该死!”

“宗主,广霖对天发誓,与雪衣之事全然无关,广霖问心无愧!”

老宗主扫了眼广霖,旋即皱眉看向眀钰,说:“就算当真是广霖所做,小钰,你也不至于取了广霖性命。雪衣终归是畜生,况且它年限本就将至,因此破戒,不值当。”

“不,不应如此……”明钰摇头,攥紧剑柄,继续朝广霖攻击,但每一招都被老宗主挡住,直到老宗主用掌将明钰击倒。

她仰面倒下,后脑重重磕在地上,意识仿佛被重置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世界一片寂静,灰蒙蒙的天上飘下许多洋洋洒洒的烟灰碎屑。

灰烬穿过漫长的距离,落在了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冰凉。然后灰烬接二连三地落下,似乎要把她就此掩埋。她在思考到底是谁那么闲那么肆无忌惮地在天上撒灰。直到其中有一片落在了睫毛上溶化成了水,明钰才意识到,又下雪了。

她开始能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好热闹……

在她捡起剑从背后刺入广霖右股骨前的刹那间,她听到上方的师祖怒喝她的名字。师祖鲜少那么生气,她想,或许,她不该这么冲动,可她做不到。

明钰被关入地下思过室,一关就是三个月。在她受罚之前,被准许安葬雪衣,因而她在当天就把雪衣葬在了赵捷师伯的坟墓边,她堆了一个小土包,希望他们能够在地下相伴。

其实她本来是要关半年,是师祖要见她,因此暂时把她领出来了。

那是个明媚的晴天,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院子里没有积雪,屋檐下盛满水的土陶水缸结了层厚冰,松树在地上投射了鲜明摇晃的影子,檐角垂下的风铃清脆鸣响,蓝天中盘旋的秃鹫俯冲隐入山林。

师祖坐在躺椅上,腿上盖着一块白灰毛毯,面朝着太阳。

院中没有其他人,明钰走过去蹲在师祖身侧,像猫儿般仰头望着师祖。师祖比三个月前更瘦,几乎已经是皮包骨,脸颊却异常红润。明钰絮絮叨叨说起她在思过室无聊的日常,师祖听着,笑着抚摸着明钰的头。

“你啊你……”师祖叹了口气,“是不是还不知错?”

“对不起,师祖,我没能赢下最后的比试。”明钰手指来攥着师祖的衣摆,这是她唯一内疚的事情。

“你这孩子,脾性与老太婆我年轻时有的一拼,”师祖拍了拍明钰的头,“其实,对你而言,没赢不算坏事。你选择留下,是为了赵臻、赵捷,还有你我之间的约定。这些原是为了保护你而搭起的围墙,如今却成了限制你成长的牢笼。”

“当你长期处于一个环境,你的思维、见识难免会固化,就像你手中的剑,当你注视其中一面时,另一面注定不被你所见。小钰,离开吧,去见识更多的人,去见识外面更宽广的世界,你会更好地认识世界,也会更好地认识自己。”

师祖的话随着风去敲响了檐角的风铃,去吹动了松树的叶子,散在了无垠的天空里。

“前不久,赵臻回信了,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从何而来,”师祖拿过事先放在矮桌上的一封信和一把佩剑,交到了明钰手上,用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我原先的约定,换成它,如何?”

“好,我会尽我所能,找到修复岚山剑的办法。”

午后的日光渐渐式微,寒气从阴影里蔓延开来。师祖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十日后,半夜。

剑宗内重新出现了消失了许久的猫叫声。这里只存在过一只猫,但它早就在三个月前死了,怎么还会有猫叫声?

广霖想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摸黑找到油灯点亮,来到门前,打开门,探出头四处瞧了瞧。

窗外无声下着大雪,院子地面铺着一层质地松软表面光滑的积雪,没有任何人或兽的脚印。

难道方才是幻听?寒气激得广霖猛打了个哆嗦,太冷了,再说猫有什么可怕,他还是别疑神疑鬼,干脆回去睡觉好了。就当他要关门时,又响起了猫叫声,而且十分清楚,好像就在附近,左右前后都没有,难道在屋顶上?广霖往外走了几步,方抬头,眼睛陡然睁大,惊愕张嘴。

“咻——”

一箭封喉。

广霖口吐鲜血,横躺在雪地上,油灯从他手中跌落进雪中熄灭。

他看清那是一支乌黑光亮的羽箭。

他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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