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安从牢房出来的时候,陆琰还没有在胡昆重那边问完话。其实关于何罄宗的事情,林季安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过来一趟只是想看看他现在有无悔过之心。
按照影卫的调查,多年前在添州,一处偏僻的小城,当时的何罄宗是当地县衙中的一个小官。虽说确实是从三山渐渐北上,可说到底,实际上就是小官之间的调度。若想再往北,靠近苏州一带那就难了。
恰好偏偏就是这个时候,繁城县丞来到添州,与何罄宗相聊甚欢。从那位县丞口中,何罄宗知道了不少事情,也知道了这位县丞大人是暗地前来挑选适合的官员踏入繁城。机会摆在眼前,谁不想就此抓住呢?
再就是去年林季安上任县令,何罄宗便开始谋划如何挤落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少爷。可惜事与愿违,林季安不仅没这么容易被糊弄,还比以往任何一任县令更加雷厉风行。
教唆梁志文,派人灭口,都是何罄宗一手安排的。而起初消失的那笔银子,其实就是拿去培养金戈军,只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小点而已。
林季安靠在墙边想这些东西正想的出神,陆琰已经来到他身边了:“这么快,我还想着去找你。”
两人并肩向外走去,陆琰跟林季安简单说了刚刚的情况:“胡昆重当年在战场上重伤,被边境的一个北鹘人所救,那个人就是詹金。詹金的父亲是大周人,他去到北鹘,被北鹘人看不起,连同詹金的母亲一起受到了那边的歧视。詹金出生后,七八岁时因为体格与正统北鹘孩子相差太大被驱逐,就在边境流落。等到十几岁他长得够高大再回去,他的父母已经死了,被北鹘人逼死的。”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凶残的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倒也觉得可悲。林季安听出其中的要点,问道:“所以,詹金不能算是北鹘那边的人,那位胡将军没有和北鹘勾结?”
“应该是这样,胡昆重不像是会说谎的。”
要是这样,事情便奇怪了。
林季安转头:“郡王那边,难道不是我们猜想的那样?”
“不一定。”陆琰回望过来,“王爷还没有问,郡王下落不明,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究竟是王爷隐瞒了联合北鹘的事实还是另有隐情,等会就知道了。”
孙义德审问那几个士兵花费了些时间,从最后一间大牢出来之后,来到陆琰和林季安坐下的一间刑房中。孙义德抬腿跨进长凳,给自己先倒了杯水:“真是一帮蠢货。”
两人见他气急的脸色,心知没有好事。陆琰问:“孙大人问到什么了?”
孙义德叹息一声:“哼,只能说他们好手段,想出这种法子养叛军,更离谱的是,那些人竟然也愿意。”
林季安看了一眼陆琰,忽然有了猜测:“孙大人,敢问叛军的来源,是不是各城军队中抽调出来的?”
孙义德一愣,有些失笑惊讶道:“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在刚刚一瞬间,林季安想起来当初繁城军队扩充之时陆琰提到的一个问题,充军的时间不太对。那时候大周边境并没有十分紧急的战役,各大军队也没有传出缺人的状况,那么赶在春日里扩充军队,想来是需要掩盖什么。
兵部向来主导军队扩充一事,现在看来,当初紧急的命令是需要人填补各城军中空缺。
在这个空缺被发现之前。
很明显,陆琰在听到林季安的话后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是那个时候。”他微微眯起了一下眼睛,“他们只用了一年,就召集了差不多万人……周均真是功不可没。”
“那些人被暗中派去了常山,王爷的地盘。在那里,想要私下做些什么,确实很难被陛下知晓。哪怕有人来查,也碍于王爷的眼线和势力难以摸清楚太多,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在那边并没有什么掀起什么风浪。”
孙义德眼神沉下去:“叛军的挑选更是没的说,那几个领头的里面还有一些是军中的将领,明知他们要做的是要谋反,但为了往上爬,也不顾这些。”
跟何罄宗一样,林季安瞥了一眼刑房外面。
“好了,现在得去王爷那了,把一切弄清楚,我还得向陛下请罪交差。”孙义德搁下水杯,三人起身出去。
身上的镣铐沉重,人稍微动一下便会发出叮咣声。这里的牢房地上还有留有水渍,是才泼洒过不久的。镣铐拖着三尺长的铁链被钉在墙角,只要人一走动,铁链便会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赵寰昂首看着门外三个人,笑容还带着戏谑:“这么热闹,以往都不曾有与孙大人这么直接谈话的时候。”
孙义德走上前坐在赵寰对面:“别的不多说了,王爷,北鹘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孙义德这话还是问得委婉了,赵寰心知他想要问什么,偏偏就是回答得模棱两可:“北鹘啊……那我得好好想想。你是说北鹘的巴萨尔汗王,还是他的大儿子巴萨戮?”
这两人谁会不知道,哪怕是对战场上的事知之甚少的林季安也听说过这两个人。当初赵烽烙带领兵马大败北鹘,就是杀了巴萨尔汗当时最得意的小儿子以及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并且还重伤的一同而来的巴萨戮。
“去年大周境内遭遇了北鹘两次行刺,一次是对远道而来的赤禹敏公主,一次,是对陛下。”陆琰在后面注视着赵寰的表情,冷漠开口道。
但赵寰的表现似乎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他将目光从孙义德移到陆琰身上,语气中还带了些疑惑:“北鹘……行刺过赵罡?哼,怎么没把他杀死。”
“你不知道这件事。”孙义德肯定道。
“二哥死在北鹘人手上。”一眨眼,赵寰的表情突然变得阴狠起来,眼中带着的恨意让他看起来全然不是当初那个在万寿节与林季安健谈的王爷,“我恨他们还来不及,叛国我赵寰做不出来。”
怒火褪去,赵寰慢慢平静下来嗤笑一声:“没想到竟然潜入宫里行刺,倒是小看他们,勇气可嘉。”
并不是潜入宫中。陆琰和林季安眼神交汇,他没有撒谎。
林季安问:“王爷,你可知郡王如今身在何处?”
“怎么,想用他威胁本王什么吗?林大人还是省省力气,赵骅对我没有什么价值。”
虽不知道赵骅和赵寰之间的父子关系如何,林季安反驳道:“那我想王爷看错人了。”
赵寰脚边的铁链响了一下:“什么意思?”
陆琰接过林季安的话:“王爷应该知道胡昆重一直以来做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何时达成一致的,但我想大多事都有你的意思。”
赵寰不语,像是默认。
“但王爷有一点不知道。当初晋阳王氏老爷被烧与火中,不是我,也不是胡昆重的人干的。当时我跟着胡昆重手下的人,在捉到人逼问的时候,他被另外一伙人救走,可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那时候我没办法问到想知道的事情,胡昆重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双方只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在使诈。但很巧的是,那时我在晋阳碰到了郡王,他说他来看一位老朋友。”
赵寰浑身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陆琰。
“那场火中我找到一些痕迹,基本能确定王老爷是在与人见面之后才被焚烧身亡。锦昭年间我极少去过宫里,哪怕去过也不记得几个人。但是郡王不一样,他是在宫里长大的。”
只不过光凭这一点并不能够说明什么,巧合的事情千千万,不是一次的巧合就能推断出这个猜想。
陆琰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挞疆公主来大周,这个是朝廷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们来繁城的路线,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商议这件事情的时候,孙大人在,太子在,郡王也在,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就连周大人都没办法断定的路线,你说北鹘人是怎么知晓的呢?若说是孙大人手下的人泄露下去,或者北鹘人在好几条路上都有埋伏,都没法说得通。前者,那些人都是孙大人亲信,昨日还在对抗叛军。后者,过于兴师动众,太容易引起边境守卫军的警觉了。”
之前在他们还没有对赵骅产生怀疑的时候,还真就觉得挞疆公主遇刺可能是碰巧被北鹘那边猜对了路线。
“接着就是陛下遇刺的事。”陆琰寻着当初的迹象逐步分析道,“冬狩陛下每年都会举行,只是规模的大小不一样。去年举办冬狩的时候,因为为了迎接挞疆公主,孙大人特地把扎营的地点安排在了风回岭山腰。”
挞疆公主遇刺之后的冬狩,这也就意味着山下会有军队严防把守进山的人,赵寰身为王爷,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其他人要是想带什么人进入,身份都会被严加核实,毕竟繁城就在眼下。但是如果是赵骅的人呢,只要持有关于这位郡王的信物,便能一同进入风回岭了。
郡王毕竟是郡王,而他的人,也都是来自于常山。
“风回岭提前搜查过,排除北鹘人藏在山里的里可能,所以到最后,只能是被带进来。”
赵寰面色越来越沉,他现在在想什么没人会知道。
“行刺发生之后,风回岭混乱,所有人都在往繁城赶。但是郡王在回了一趟繁城之后又折回了去,这是为什么?”
陆琰原本只知道赵骅送林季安回过繁城,但并不知道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宫。这一点还是林季安后来意识到告诉他的。
“我想,他得回去处理那些北鹘刺客留下的残局。比如,他们的尸体是否还留有关于他自己的东西。但这不一定是来风回岭之前给的,也可以是更久之前,想要在大周行事,身上有个皇室的东西,比什么通牒都好使。”
赵寰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冷冷道:“就只是这样?怕不是赵罡想杀了我全府上下不留后患,特地想好的通敌罪吧。半分确切的证据也拿不出来,就想让我以死谢罪了?”
陆琰摇头:“当然还没完。接下来就要从你们和户部尚书勾结的事情开始说起了。”
赵寰神色开始狰狞起来,像是被戳穿什么的羞愤败坏之感:“你们怎么知道是户部尚书?”
“怎么知道不重要。王爷,你现在已经在大牢,听他们说完就好。”孙义德摆摆手,示意陆琰继续说下去。
但陆琰却朝林季安点了点头。
“朝廷前去支援江宁的契机,除了江宁本身的大旱,还有江宁官府在背后留下的祸端。而那个时候,郡王主动请缨去江宁,的确揪出了那边官府犯下的错。但同时他也发现了,真正与江宁有所勾结的,是户部尚书。”
林季安从怀里拿出两张纸,摆在赵寰面前:“我们在赶回繁城时,碰到了户部侍郎的夫人卢氏,她费尽心思拿到了可以证明户部侍郎没有与江宁官府勾结的证据,以及户部尚书与那边来往的信件。”
赵寰在林季安拿上来的东西上扫了两眼:“那时就该让周均想办法也杀了那个贱人。”
“卢夫人值得敬佩。”林季安收回证据,“但无论她是否能拿到这个证据,你们之间的勾当都会被发现,时间问题罢了。”
他重新回到陆琰身边站着:“起初我怀疑郡王是因为受了你的命令才瞒着户部尚书的事情,但是我想错了,他是故意的。后来江宁疫病横生,百姓焦躁不宁,郡王试图怂恿殿下在百姓意愿之外处理病者的遗体。再到后来山匪混入江宁,引起百姓动乱与侍卫发生冲突。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先让大周局部发生动荡,慢慢扩大,等朝廷把注意力放在这一处时,再点燃另一边的火线。”
另一边的火线,那自然就是北鹘和大周的战争。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大周便无法第一时间做出最好的处理。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山匪的死。那些山匪在陆琰抓紧牢狱之后不出半日就死了,是被毒死的。可怪就怪在,那是一种会让人立刻毒发身亡的毒,并且在牢狱中,没人近得了他们的身。后来发现,渊北曾有一种药,像是一层皮,能阻隔被它包裹在里面的药物并且延缓它的生效时间。我在江宁前两个月,并未发现江宁有任何北鹘人的影子,而那些山匪,一开始就在江宁了,那他们是被谁喂了裹了这种药物的毒的?”
渊北是什么地方,它是北鹘和挞疆的前身,是在分裂之前的统称。
“刚刚在审问胡昆重的时候知道了一件事。”陆琰再次开口,“他在被詹金救下后,詹金给他疗伤时冒险拿到一种药,用北鹘的话叫作啡挛,属于那边的禁药,只有北鹘王族才能轻易得到。而这个药的效用,与林大人方才所说的药物,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