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映未曾想过,他还有正大光明地任人打量的一天。
从小到大,他的脸好像意味着祸事,从不曾苛责他的阿婆,也唯有在容貌一事上对他再三训诫。
别说外人,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在林樾拿出那些瓶瓶罐罐的脂粉后,完全不通此道的梁映还是选择赌一把。
指根穿过乱发,梁映囫囵地把额前所有遮挡的碎发零碎撩起,一直藏于晦暗中眉眼完全暴露在眼前之人面前。
而作为施妆者的林樾大方地俯身凑近。
一时间,彼此的眼眸里,没有意外地,映满了对方。
“梁兄……长得很好,并无胎记。”
对于他的痣,梁映没有看到林樾脸上有一丝异色。
梁映暗下眼神,更进一步地指了指。
“这个,可以遮吗?”
“何故?它很衬梁兄,遮了反倒压了梁兄容色。”
没有破绽。
试探没有结果的梁映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随口胡诌道。
“听说这里有痣,破财。”
大概是没料到这个原因,林樾轻笑出声,不再追问。拿起瓶瓶罐罐比了比梁映的肤色,便开始调和起脂粉来。
温雅的少年总是能掌握好那个不让他厌恶的边界。
设想的那些追问没有出现,相应配套的谎言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像是被无形助长了胆量,梁映正大光明地盯起了林樾。
符合之前的认知,就连脂粉在林樾的手下也听话极了,没一会儿就调到了与他贴合的颜色。林樾俯身凑近,拿着画笔在他脸上勾勾画画起来。
离得近了,林樾那张脸清晰地分毫可见。
这张脸,就算在满是男子的书院里也得人人称赞。他说他不能免俗爱美,可梁映看不出这张脸有任何需要修饰的地方。
完美无缺。
这个词怎么能真的用到人的身上……
柔软的笔尖从他皮肤扫过,点点的痒意让梁映的注意开始不集中,他本能地避让,下颚却被温热的指腹不轻不重地钳制,重新拉了回来。
这一回的距离不在梁映的把控之中。
一缕沉木香恰随着对面人的吐息打在他再无乱须遮挡的唇上,梁映似无法忍受,猛得推开林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映力气用得突然,林清樾想了想应是装作柔弱,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梁兄?就差最后一点了。”
梁映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过,一定是还不习惯。
他拎起铜镜,打量着镜中少了颗痣,崭新陌生的自己,状似严谨提问。
“这能维持多久?”
“正常来说一整日无碍,但出汗和洗漱还是会将脂粉冲下去,梁兄小心些便可。”
“那便是要日日化了?”
梁映又蹙眉。
旁边的林清樾以为太子殿下是嫌麻烦,任劳任怨道。
“既是同窗,梁兄每日唤我便好。”
和林樾眼底的大方一比,这周遭的山林广阔都要落得下风。
梁映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可若是这份善意如同明月高悬,并不独照一人,他也该怀疑吗?
*
“梁映?梁映!说话呀?你不吭两声,我真不敢认你。”
眼前林樾的影子陡然消散开,景象重新聚拢成学录放大的脸。
梁映不适地退了一步,躲开学录还想上手的意图,把话题引走。
“学录再看下去,林樾的伤都该长好了。”
改得了外貌,改不了梁映语意里的沉郁尖锐。
学录被刺得脚步一顿,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自己离开了一趟的“正事”。忙拉着旁边的林清樾坐下,把手里的金疮药和裹帘都拿了出来。
“这布哪里撕的,有这么急么?”学录解开林樾缠好的布带,感觉自己上了岁数的,和这些少年郎还是有诸多说不通的。
扯布,怕不是少侠话本看多了罢?
不会扯了还觉得自己很潇洒吧?
林樾和梁映此刻非常默契地互相挪开了视线,没有搭茬。
学录无奈地摇摇头,把金疮药撒好,又重新包扎上。
“你这伤势不算严重,但是记得这几日不要沾水了。”
上完了药,确认完了外貌,学录自觉自己该做的事做完,心情颇好道。
“现在离早课下学也快了,周教谕那里我替你们说,不用再去了。但下午的乐课,不要缺席。”
“是。”
“哦,还有自讨书,晚膳结束前交,梁映你别忘了。”
都走出门的学录,又从门口探回半身提醒。
梁映:“……是。”
“自讨书?可是因为昨日夜不归宿?”
不用上课林清樾心底高兴,坐在书案边,便要给自己烹壶茶。但差点忘了自己的右手已然包扎上,险些将上好汝窑茶壶失手砸碎。
幸而一只手横空出世,替林清樾的右手接管了这差事。
林清樾侧头瞧着不知何时坐过来的梁映,嘴角弯了弯,从善如流地把烹茶器具一并推到了他的眼前。
梁映先前为生计在茶楼里做过一阵子茶学士,烹茶一事也算娴熟。
“你不问我昨夜去了哪里?”梁映垂眼一边问,一边添炭。
“这是梁兄私事,我自无权过问。只是梁兄昨日走得急,大概还不知书院里临时多了一道在宵禁前的查寝,学录当场勾画在学舍的学子姓名,我并不好隐瞒。”
就算林樾不解释,梁映也没觉得是他告密。
这事只要一想便知道,书院大张旗鼓的搜查后,惩处学子只是其中一项措施。查寝、还有那围墙上的铃铛,定也是一同商议下的对策。
况且他昨夜既然敢走,就不在意林樾是否会告发。
又不是孩童,做了事便该承担该有后果,怨不着别人。
怪只怪他心急去找王二麻子。
炉火默默燃着,水还要一会儿才烧沸。
梁映碾着茶,轻声道。
“这几日要沾水就找我,脂粉我自己会练,只这几日麻烦你。”
大概是平日里极少有梁映欠人情的时候,几句话被少年说得生硬。
林清樾全然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知道他这实属跨出了很大一步。
不仅不嫌,还更鼓励。
“朋友之间,何谈麻烦。”
“朋友?”
碾子微微停下,加快了碾的速度,梁映垂头似专注着茶,嘴上难得多了话。“堂堂世家公子,和三教九流当朋友?下次不要再说了,省得受人耻笑。”
“出身不能选择,以此论断,太没意思。”林清樾用完好的左手托着脸,赏着窗外春景,不甚在意地把历朝历代用血和泪筑成的门第踩在脚下。
“前程是自己选的。贫民出过皇帝,天子也能沦为囚羊。”
“只看,梁兄想要什么样的前程。”
梁映听着听着,忽然一声笑了出来。
林樾说这话是多么的轻飘飘啊。
可选择是随随便便就会出现的吗?连活着都成难事,一睁眼只想着自己能不能吃上饭的日子,到底能选出个什么锦绣前程来?
说到底,这书院只是看似把所有人变成了同窗的学子。
但骨子里,怎会一样?
林樾是觉得所有人都会如他这般潇洒随意吗?
梁映抬起头,看着林樾,眸光幽幽。
“说个秘密与你听。”
“我的入学试名次——是买的。”
他戏谑地等着这张清正无双的脸露出尴尬的神情来。
四书五经这种东西,阿婆也曾花大价钱买来叫他自己看。
可对梁映来说,这些挣不了钱,换不了药的白纸黑字,毫无意义。
前途这种大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他。
他来这里,从始至终,只是为阿婆一人。
可林樾听完,却连长睫都未颤动一分,忽然提起一件其他事来。
“可我阅过你在玄英斋写的答卷。”
“虽说是诸多错漏,根基不深、字迹也难认,但也能算个丙等成绩。”
丙等?怎么可能。
梁映记得成绩划分:
十通有九,乃甲等。
通七八,乃乙等。
通五六,则丙等。
就他那些随便写的卷子还能有丙等?
林樾为了鼓励,真是睁眼说瞎话……
梁映不屑之时,林樾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
“邵教谕出的试题,是前后呼应的。这一点不只是我看出来,你也看出来。不过你是用了后面策论之问,去答前面的墨义。而时政策论你虽写得简短,未能引经据典,但所提之法并非泛泛空谈。”
“要我说,你的过往并非污点。三教九流中,反而能看到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看不到的。你确实有一段贫瘠的过去,可你想要一辈子都活在其中吗?”
梁映望着林樾,喉间滚动。
“以前不可以选择,但现在你坐在这里,眼前不正是选择。”
学子。
历朝历代,以此身份改命者,不在少数。
为什么,你不可以呢?
那双从春色转来的眸光,如此对梁映说道。这一瞬,梁映似是通过此,看到了边远扶风不曾有的大千繁华,富贵安宁,那么近……好像,咫尺可得。
呲——
炭火之上,烧开的水汽激烈沸腾着顶着壶盖,拉回了梁映不知不觉俯身上前的身躯,热气攀援在两人之间,及时雨一般的替两人模糊了距离。
梁映坐回,神思翻飞,竟也不记得反驳朋友一事,还任由沏茶的手一直沏到淹过了壶口。
直到放课的钟声准时响起,林清樾没可以提醒茶的事情,只道。
“该用膳了。”
她不想错过好菜,手撑着桌面就要站起,可一时忘了自己右手的伤,用了力,还不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右手手腕就贴上微冷的掌心。
曾几何时,这掌心还在睡梦中强硬地桎梏着她。
可如今,倒是轻柔了许多。
“我扶你。”
*
玄英斋的舍房离书院的膳房也不算近。
林清樾和梁映还没走到,远远听见了热闹的声响。
这倒不奇怪 ,书院的膳堂无须花销,就读的学子又在长身体,正是怎么也不够吃的年纪。为了能多吃上可口菜肴,学子们都是赶着点来,生怕最后只能落得几口清汤和干饼。
但今日的热闹,好像不同寻常。
甫一走入便看见朱明斋的学子大快朵颐,桌案上明显多了不少菜量,相对地,玄英斋的则手拿干饼,一个一个吃得幽怨无比。剩下青阳斋和白藏斋的学子则分坐在两边,看戏一般说说笑笑。
莫名的氛围伴随着林清樾踏入斋堂,走到领取午膳的厨娘处更明显。
“两份饭?别说两份了,这实在是一点没剩下。”负责备菜的厨娘把盛得干干净净所有菜盘拿出来摆在林清樾眼下。“只有干饼了,要的话,我给你多盛点汤?”
厨娘的话音刚落下,朱明斋即刻哄笑一片。
“林兄,这里!”还是一个爽朗男声打破尴尬。
林清樾抬头看去,正是扬起一个大笑脸的瞿正阳,他体格健硕,一打眼就能瞧见。身边是与他一比,体形瘦弱许多的祝虞,对上林樾的视线时,也露出浅浅的笑意。
林清樾带着梁映走过去坐下,瞿正阳用筷子拢了拢匀出来的饭菜,尽量摆得像没被分过一样。
“咱们凑合吃吧,我借你的光,这份是祝兄特意给你留下的。”
瞿正阳说着夹起一口绿菜叶放在饼上,又舍不得地夹起几根肉丝,随后把饼窝了窝,三两下手掌大的饼子就消失在他深不见底的喉咙里。
这种情况,瞿正阳倒是食欲不减,边吃边把打量着林樾身边的光鲜少年。
“这位是林兄认识的新朋友吗?怎么称呼啊,哪个斋的啊?今日玄英斋没饭吃,我们这就这么一口,你啊想吃的话,还是别跟我们坐一块儿了,回自己斋吧。”
梁映双手抱肩冷冷瞥了眼那一点可怜饭菜。
“我不吃。”
林清樾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梁兄,食能以时,身必无灾。不吃哪行?”
“噗——咳咳咳!梁兄?哪个梁?梁映?!”
刚刚只是觉得少年声音耳熟的瞿正阳一口饼差点没喷出来,就了几口汤才没被呛着。祝虞在旁也似被噎了一下,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轻轻捶了捶自己胸口的同时,自觉不明显地瞄着梁映。
放下汤碗,瞿正阳猛地凑近梁映瞧了好一会儿,看得梁映都不自觉攥拳头了,瞿正阳突然抓起林清樾的双手,感叹道。
“神医!妙手回春啊!你看我这脸还有没有的治啊?”
瞿正阳长得也算周正英武,只是不知怎么风吹日晒地比旁人要黑上不少,加上一身发达的腱子肉,说是一心只有圣贤书的书生是没人会信的。
而他这一抓刚好在林清樾的伤处,林清樾还没怎么,一只手已经先一步打在瞿正阳的手肘处,位置正中麻筋,一点没手软。
瞿正阳顿时龇牙咧嘴,一张脸皱得和晒过十几天的橘皮似的。
想说什么又才看清林清樾手上的裹帘,委屈地撇了撇嘴。
“有伤早说嘛,林兄,你看他!下好狠的手!”
林清樾讶异地瞥了眼梁映,两人视线无意对上,梁映收回手顺势托着下颚,像是突然发现膳堂窗外什么好看的风景,偏过头去。
想来是舍房的话多少还是听进去了。
她这位太子殿下,看着阴郁,实际倒是有恩报恩的。
林清樾莞尔一笑,转过头对瞿正阳笑道,“他不是有意的,你莫怪。”
“倒是你刚刚说的,今日玄英斋没有饭菜是何意?”
漂亮小狗站岗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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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