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幸看他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样子,急得不行,催道:“快走,万一舅舅派人再来抓你去跪祠堂就不好了。二哥,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我孤魂野鬼的,多凄惨呐。”
修令曦眸光涣散,强打精神,摇摇欲坠往外走,边向她保证道:“你放心,怀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答应你的,二哥一定做到。”
何怀幸心里担心得不行,怕他一下没挺住晕了。他这副样子,想雇辆马车,别人都怕他死在车上被敲诈诬告。
“别说那么多了,二哥,你省点力气,我现在都不是个人,我现在是个魂,你要是晕了,我真的束手无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修令曦忍着疼痛,从院墙翻了出去,彷佛用尽一生的力气。
他仅凭意志力站起来往前走。
修令曦一步步走,不敢停下脚步,尽管前面的路已经模糊,也没有关系,他的身前有人在为他引路,他只需要放心地跟着她就好。
即使他太累了,抬不动脚了,他也要继续往前走。
因为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二哥,你一定要坚持住,你向我承诺的,不能食言。”
他不能食言,因为那是最信任他的人。
他无法想象她失望的眼神,更无法再次面对她失落的神情。
曾经,他让她失落太多次了。
他不是一个好兄长。
他愧对她,那一声二哥。
“二哥!”
何怀幸眼睁睁修令曦倒下,不知所措,前面拐弯就是相府了,可偏偏此时无人经过。
看到他背后映出淡淡血色,她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二哥!二哥!你快点,你快点起来,二哥!”
她只能看着,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身体,看着他躺在地上,她急得团团转,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她最痛恨自己的一点。
天暗沉沉的,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在压垮她。
“别哭。”
修令曦奄奄一息,狼狈地爬起来,努力支撑着痛到发软颤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后背已经痛到麻木了,连同他的意识也一起麻木了。
他低声絮语道:“二哥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二哥只是刚刚太累了,才睡着了,是二哥的错,二哥给你道歉。”
何怀幸别过脸,快速擦掉一滴泪,倔强道:“我没哭,我的眼泪才不会轻易掉下来。”
他一点一点地挪动步伐,终于仅凭最后一丝清醒,撑到了相府门前,修令曦彻底失去意识。
何怀幸也彻底松了口气。
门前小厮见状,吓得不轻,立即叫人来帮忙,把他抬进去,请了府医来看诊。
管家被他那一背的血,吓得双目瞪大,又赶紧派人进宫知会他们相爷。
修令曦被小心地放在软榻上,外衣脱去,后背血迹干涸,染红的里衣紧紧贴着伤口。
府医小心褪下那层衣裳,粘连处用钳子一点点掀开。
衣衫下是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后背。
众人倒吸一口气。
府医看了看伤口,不禁皱眉,谁人下这么狠的手。
“好在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快去打两盆干净的水过来,我先给二公子清理伤口。”
仆从很快端了水来,他用毛巾沾温水,擦去背上皮肤的血污。
原本光洁的背部,如今鞭痕布满。
府医朝管家道:“烦请帮忙找个细致一点的丫鬟来协助我上药,二公子的伤太多,光我自己上药都得半个时辰了。”
闻言,管家便找了个人来协同上药。
好不容易上完药,府医用纱布缠盖住伤口,交代管家道:“得派人守着才行,瞧这样子,我担心二公子夜里发热。这段时日二公子最好静养,不宜动武,创伤药一日三次,我每日按时过来给二公子换药,等伤口愈合,再用祛疤膏。饮食清淡,忌辛辣重口,饭菜颜色煮淡一些,免得到时候生肌着色。”
他可惜道:“这好好的皮肤糟蹋成这样也真是的。”
管家一一记下。
何怀幸坐下来,虚靠在塌边发呆。
修令曦侧头俯卧在床榻上,脸朝外,她就这么坐着,在塌前平视他。
她二哥生得好看,剑眉双飞入鬓,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眼睫又直又密,鼻梁骨秀挺如山。
段蘅接到府里的消息,同议事的几位大臣商讨完,便急急出宫。一回府连朝服都来不及脱,直奔修令曦休息的厢房,见他还昏昏睡着,坐在塌边守了一会,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伤,眼底一片疼惜。
何怀幸主动避开一些,她屈膝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泰然自若地坐着。
段蘅合上房门,问:“府医怎么说?”
管家跟在段蘅身边,道:“虽伤得重,好在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夜间可能会发热,要留心照应。”
段蘅始终保持着克制的愠怒,道:“派人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京都之地,也敢如此暴行,罔顾天威,把我朝律法放在哪里?”
其实在府医替二公子诊治时,管家就已经让人去查了,他面色为难,道:“已经让人去查过,二公子是一路负伤从将军府走到相府来的。”
“他怎么能!”段蘅停住脚步,面色盛怒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做父亲的对儿子绝情到这个地步,心够硬,也够无情。我不曾想,谁竟可以对亲子做到如此狠心绝情!云頫是犯了什么错,逼得他要下如此重的手!”
管家又道:“听将军府里的下人说,二公子从相府回去,便被他父亲手下的副将押去祠堂跪着了。二公子昨夜擅闯军营,坏了规矩。今早父子二人还争吵了一番,修将军发了好大一通火。”
段蘅冷哼一声,道:“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如此苛待自己的孩子,他不配做父亲。明日朝堂,我定向陛下参他一本。”
管家迟疑道:“小人并非想要干涉朝政,只是从前相爷任御史参他作风问题,您与修将军就此结下梁子。如今又正逢多事之秋,您再参他,小的担心于相爷您不利。虽说二公子是您的学生,但他与修将军毕竟是父子,也是家事。”
段蘅肃色道:“若仅因伦理纲常,便可随意私刑苛打,枉顾人命,那这父子不做也罢了。父父子子,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又何必孝。父子之孝义绝非任由一方虐待,哪怕他有为人父的权威,也不能如此折磨他。云頫虽然只是我的学生,但如我半子,我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夜里修令曦果然起了高热,浑身烫得不行,一直说胡话,人虽然还没醒,但好在后半夜总算退下去了。
他一夜梦魇,想起许多少时旧事。
——
惠仁五年,冬。
修令曦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个姑姑,从前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早年间,他姑姑一次踏春认识了来京赶考的书生,两人私定终生。
那时祖父和祖母尚在人世,已替姑姑选中一位书香门第家的公子。
因此家中人并不看好穷书生,但奈何不了姑姑的不断央求,只说若能中榜,便答应这门亲事。
没成想书生落榜后,姑姑也跟着走了,什么音讯也没留下,府里派人连着找了几个月,都没有下落。
祖父和祖母为此气得病倒,没隔几年,相继离世了,临走前仍惦记至今无下落的姑姑,父亲和小叔因此对姑姑多有怨恨。
此事当时也引得京都官僚世家们看笑话,那时大夫人才嫁过来,她是太史令叶大人之女,一向最重外面的礼节和名声,怕人耻笑,只好借病推掉宴会邀约,这些年心中对姑姑一直有芥蒂。
在他五岁的时候,姑姑带着四岁的表妹回到将军府。
他躲在屏风后面偷看过表妹,只是很快便被仆人带下去了,只看到她头上,用粉色发带绑的两个角。
听说这位表妹和他是同月同日出生的,正正好比他小一岁。
彼时姑父已经去世一年多,姑姑一个人带着表妹难以维系生活。
那时的姑姑已经是强弩之末,抱着残身病躯,带着女儿投奔娘家,想寻个庇护。
多年的辛苦操劳,使姑姑憔悴得不成人样,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七年的时间,让她变成了一个十指皴裂,满脸沧桑的妇人。
父亲不喜姑姑和表妹,他同姑姑说,她和表妹只能留下一个。
父亲希望姑姑留下,把表妹远远送走,将来便好替姑姑另寻一户人家,安度余生。
姑姑没答应,在祖父和祖母牌位前自缢,留下血书恳请父亲给表妹一个庇身之所。
姑姑带表妹来到这里,却只能把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整日跟在父亲身旁,父亲从小对他寄予厚望,日常训练是极为严苛的。
表妹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大夫人并不管她,她连家宴也不曾出席过。
他们二人虽是同住屋檐下的表兄妹,可毫无交集。
直到第二年夏,堂妹修令怡三岁生辰宴,那晚的家宴,叔母特意派人叫了表妹来,说是沾沾喜气什么的。
那应该说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见到表妹,平日里偶然遇见一两次,她总是很喜欢低着头,以至于他总看不清她的脸。
小小的人,瘦瘦的脸,黄色丝带团着两个发髻,埋着头不说话,安安静静端坐在角落。
她的右鬓簪了一小朵白色绢花,她在替她母亲守孝。
小叔不喜沙场,没有像父亲一样继承祖父遗志,他一向潇洒,行事不羁,更不愿入仕。
他喜好四时风光,同叔母两人志同道合,常年在外游览各处奇景,令怡一直是托给大夫人照顾。
生辰宴后不久,小叔便同叔母再次启程离开京都了,却没想到,这一次外出,小叔和叔母不幸罹难,在西城不慎失足掉下瀑布悬崖,双双身亡了。
这年的除夕家宴很冷清,小叔离世,父亲心里很难过,令怡堂妹过继到大夫人名下,交由她抚养。
他守在父亲身边,偶尔会瞥见角落里那一抹瘦小沉寂的身影,但也只是很快移开目光。
大哥和三弟坐一起,朗声谈笑,他们有时朝父亲敬酒,不过抿一小口。
大哥修令远比他年长三岁,三弟修令山比他小一岁,与怀幸表妹是同岁。
大哥会跟父亲喝的多些,不然父亲一个人喝酒也没意思。
幼时父亲就常拿着筷子沾酒,给他们尝味。
三个兄弟里面,饮酒属修令曦最不行。
后来有一次在边境军营里,父亲给他喝了一小口酒驱寒,他觉得那味道冲得很,实在太难喝了,直接当着那些将领们的面吐了,让他们笑话了好长时间,每次碰见总要取笑他一番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