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何怀幸从混沌中醒来,身体感觉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她挣扎了一下,天旋地转间,束缚的感觉消散,眩晕之际,她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点,然而并没有触摸到可以依靠的东西。
她现在头晕眼花,踉跄了一步,堪堪稳住了身形,她闭着眼睛,等待晕眩感缓解过去。
何怀幸没有发觉,她伸手向后时,她的手穿过了身后的桌案。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月色如许,透过窗棂漏进来小片月光在地上,如秋霜般洁白。
何怀幸晃了晃脑袋,感觉好多了,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光亮,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屋子并不大,一眼便可将其尽收眼底。
很素简的一间屋子,不远处的圆桌上放着简陋的茶具,往前是一张床榻,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转过头走过去,前面书案上摆放着许多书,大多是兵法,论战之类,也有一些文史雅集。
这间屋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有点像她以前住的那间屋子,不过她屋内的陈设,比这间更有生活气息。
光线不好,她也只能看个大概,看不清细节。
正当思索之际,她忽然瞥见,书案一角,藏着个香囊。
何怀幸才恍然想起,这不是她送给二表哥的香囊吗?怎么会在这?
她知道这间屋子是谁的了——是修令曦的!
何怀幸心里一激,怎么会是他?
她怎么会在他的厢房内?
怪不得屋里陈设跟她的那么像,怪不得她觉得眼熟,原来是他的屋子。
将军府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谁住这么简陋的地方。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会在将军府,她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等等,不对,不对。
何怀幸这才想起来,她不是死在出嫁的路上了吗?
难道她复活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她表哥的房里?
她走过去,想拿起那只香囊。
然而,她看见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香囊,穿透了实木的书案。
她的手,她的身体,穿过书案,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何怀幸不敢置信,她的手在发抖,简直无法接受眼前如此诡异的一幕。
她发泄似的胡乱挥动着双手,只是书案上的书纹丝不动。
何怀幸发疯一样在屋子里乱走一通。
世上真的有鬼魂一说吗?
何怀幸不知道,但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从前想起以往听过的志怪鬼事,她会吓得缩在被褥里,像只胆小的老鼠,夜里尿急憋狠了,也不敢去如厕,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裹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然后几乎一夜无眠,等到天光微晞,套上衣服一路小跑去茅房。
如果让她亲眼看见鬼魂,她大概会吓得失声,然后当场晕过去。
可是,现在不信也得信了。
因为鬼魂的脸,正清清楚楚映在窗台下那面铜镜中,她将那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女鬼长得并不出众,胜在长了只秀挺的鼻子,小脸白净,瞧着倒也算清秀。
她画着婉约的远山眉,眉心贴了宝相花钿,各式金钗流苏插满头。
这是谁?
这是她?
满脸的红胭脂也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何怀幸浑身颤抖,她一只手捂着头,半刹那间,突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她当然发现了,她伸出手时,她的手穿过了身前的桌案。
真的不是她眼花。
心口顿疼,记忆接踵而来。
她才认清现实,她已经死了,死在了出嫁的路上,被一把大刀直直贯穿胸口。
她茫然又悲伤地抚摸着消失的刀伤,看着自己透明的身躯,不敢相信。
何怀幸像泄气的皮球,感到无力,可能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真的已经死,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灵魂。
可到底是什么契机,让她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灵魂会出现这里,不应该是在她死去的地方,或者她自己生前住的地方吗?
何怀幸不解,她朝门外走去,才走出几步,就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将她吸附住,使她无法继续前进。
怎么回事?
何怀幸又试了几次,发现她根本无法踏出这间屋子。
她不甘心,执拗地往门口冲,还是被限制了,她挣扎不了。
吱嘎——
房门被打开。
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稳扶在门框上,青绿衣衫衬得他身形似竹,瞧着气质温其如玉,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
是修令曦回来了。
他披着满身月光走进来。
何怀幸心慌得厉害,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藏,一时之间忘记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如今不过是一只无实体的鬼魂罢了。
修令曦合上门,何怀幸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眼见他直直穿过她,走到书案前坐下。
何怀幸愣在原地,没有动。
她没有任何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刚刚一直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她本就是被迫出嫁,在送亲的路上,被盗寇一刀捅死的时候,她尚存一丝念头,觉着死了挺好,起码不用嫁给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她觉得,那是她的命。
直到现在看见修令曦,看到一个熟悉的,活生生的人,那么有生气地站在她面前,从她面前走过。
她突然感到难过,她还是想活着的。
活着就会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吃很多好吃的。
活着或许艰难,但只要活着,终有一天,她一定可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只要活着就好。
可是,她死了,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灵魂,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会记得她。
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重来的可能。
何怀幸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了。
红烛的火焰照亮小屋,她回过身,泪眼婆娑看着云令西在书案前坐下,见他取出镇纸,铺陈纸笔,起手研墨,预备写什么。
她含着眼泪走近,他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何怀幸走得更近些,站在修令曦的身旁。
这时修令曦却突然抬了下头,甚至看了眼身侧,好像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似的。
何怀幸呼吸一紧,身体紧绷,生怕他能察觉出什么。
怕他察觉,又同时希望他察觉。
直到他提笔沾墨低下头继续写字,何怀幸悬着的心才落下。
她松了口气,有些失落,黯然惆怅起来。
如果他能察觉到她的存在也好,虽然何怀幸生前觉得二哥是一个讨厌鬼。但这偌大的将军府,起码还能有个人记得她,能留下她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何怀幸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还穿着那身嫁衣,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了,怅然若失的心绪始终飘忽在心头。
他貌似在画兵法阵图,何怀幸不懂,但站在他左手边看得认真。
之后他又给他的老师写信,何怀幸靠自学识得几个字。
修令曦的字迹工整,完全不似武将大刀阔斧般的潦草笔法,每一个字,字形饱满,雄秀端庄,行文间风棱秀出,风格多半是受他老师段蘅的影响。
何怀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她识字有限,有些要靠猜,所以她看得很慢。
信中写道:
“敬叩,吾师安,今日回府方得知表妹身死,学生心中五味陈杂。原本婚嫁之喜,转头成了她的忌日。老师人生如此无常,实在教人难受。不受父亲待见的那些年,府中人对我避之不及,她却时常来看我,好言劝慰。那时学生心中郁闷,冷眼相对,不曾与她说过什么好话,思及于此,悔不当初。”
看到这里,何怀幸目光一顿,心中酸涩,情绪翻涌,往事历历在目。
难得她这位二哥居然还会记挂她,对现在的她来说,也勉强算有所慰藉了。
她继续往下看,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已经穿透了修令曦半个身子。
“另学生听闻近日蛮夷边部,又时常骚扰边境,这些年他们屡屡侵犯,伺机而动,学生恐他们暗中早有谋划,或许须提醒朝中加强防范。此事我已告知过父亲,但父亲否决了我的想法,认为区区边部小族无惧。”
书写完这一段,修令曦停笔添墨,他的右手掌食指关节处,有一颗浅浅的痣。
他皮肤本就偏白,那双手在灯下更显白净,衬得那颗痣格外突出。
何怀幸瞧着,越发觉得别致,眼神跟随那颗不大不小的痣,回到信纸上。
“学生始终心有不安,蛮夷边部虽为小族,但骁勇善战,常年在马背上,他们的骑兵不可不防,依学生之见,应当早做防范,加强边关防守,以备不测。渐已入冬,夜间多寒,学生亦知老师公务繁多,忧心民生,夜夜少睡眠,还请老师入夜勿忘加衣,千万珍惜身体。”
修令曦提笔落款——
学生修云頫顿首,惠仁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这是她死后的第四天。
惠仁十六年十月初八她及笄礼。
舅母送了她一支白玉莲花簪,让厨房单独给她做了桌丰盛的饭菜。
及笄的第二日,舅母便和她说了出嫁一事。
尽管她不愿意,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从小寄人篱下,她没有反抗的资格。
舅母说虽是续弦,但对方也只比她年长七岁,那人还是岭南富商,必不会亏待她。
富商来下聘,聘礼给的十分丰厚,将军府简单操办了她的送嫁。
惠仁十六年十月十四日,她上了花轿。
惠仁十六年十月十七日,她死在出嫁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