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又下了一整天的雨,夜里水汽闷乱地压在了山脚下,月亮惨白,鬼气森森。
一只被淋成落汤鸡的乌鹊蹲在树枝上,愤怒地抖着翅膀上的水珠,盯着树下那个试图把马拉到客栈门口的黑衣少女。
“追风大人,饶了在下吧。几个泥点子绝对无损于您的英姿,不影响见人的。”祝昭拽着缰绳,那匹叫“追风”的马却钉在原地,倔强地甩着头。
正当一人一马僵持不下时,客栈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小二探出头来:“关门了关门了!本店最近闹贼,正在内部整顿!”
祝昭眼睛一亮,松开缰绳快步上前:“巧了不是?我就是你们请来——”
她话没说完,追风突然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只见那马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口叼住了小二的裤腰带,猛地往后一扯。
“让它松口!松口啊!”小二拼命扒拉着门框,“这年头门还没被贼偷走,倒要被马叼走了!”
“追风!”祝昭终于怒了,“再这样我让你与踏月从此两不相见!”
这话果然管用。追风悻悻地松开口,小二“扑通”一声摔在门槛上。
祝昭较忙把他捞起,再趁机亮出长老令牌:“正式介绍一下,齐宗蜀门三长老祝昭,特来查案。”
“嚯,您?您竟然就是齐宗派来的长老?”
那小二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站定把门打开,满脸堆笑地请祝昭进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长老竟然这般...年轻漂亮!”
祝昭笑眯眯地牵起追风跟在那小二后面,高马尾在湿气里摇摇晃晃:“是觉得长老就应该是个老头子?”
小二赔笑道:“如您这般年少有为的确实少见......小的开眼了,长老莫怪。”
祝昭笑意微妙了几分,显得眉眼有些松散。她摇了摇头:“刚好在附近找人,看你们递出的信如此急切,傍晚雨一停我就从最近的驿站动身了,不巧赶了夜里才来到。”
小二边走,边细细品味屁股上传来的那一阵阵酸痛,眼睛骨碌碌地一转,转成了一副哭丧脸:“长老,您这马...”
“它比较认生。”祝昭面不改色地扯谎,顺手把缰绳塞给小二,“麻烦带它去马厩,记得多喂把草,最好能堵住它的嘴。”
追风不满地跺了跺蹄子,凑到小二耳边响亮地又喷了个鼻息,才被他扯去了马厩。
客栈外围了一圈官兵,主楼却没设大门,祝昭跃步走了进去,只见大堂里乌压压围了一圈人,皆是神情紧张。
店里地面满是积水,正中央点了几根蜡烛,从下面幽幽地打上去,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鬼气憧憧。
祝昭眉心跳了跳,暗忖:这外面阴森就算了,店里也一派诡异的氛围是在做什么?打造一出诡话本子的开场场景?
见祝昭进来,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祝昭这回早有准备,高高扬起了长老令牌:“在下蜀门三长老祝昭,接了店家递交与齐宗的求助,特来相助店家查案!”
堂里响起一片交头接耳声,似乎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祝昭打眼看过。
人群形色各异,兴许皆是店里住客,面上茫然又有点不安。正中央站着一位身着五彩衣裳口涂正红胭脂的大汉,看起来像掌柜的,见了她如获至宝,正要挥着手帕向她走来。
一切都很正常......也许算吧。除了角落里隐约似乎有个姑娘神情僵硬,自她进店报出名号那刻就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步,又重新站定。
祝昭眯眼看了看,似乎笑了一下,又收回视线,握住了迎面伸过来那花孔雀的颤抖的手:“掌柜的莫急,你且从容向我细细道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同春客栈半年前于衡山下开业,虽不算繁华,但南来北往却也有些人于此处歇脚,小小的店里倒也算生意兴隆。
可三天前店里却突然出了怪事:丢东西。
话说这有东西被偷虽不是啥合乎正道的事,却也不算稀奇。可怪就怪在这客栈丢的不是寻常东西,甚至不是店里的东西。
同春客栈丢的是客栈本身。
这掌柜的哭哭啼啼,脸上胭脂和铅粉横流,青一道红一道:“不知道哪来的刁贼一直在偷客栈的建筑,三日前偷走了一整个烟囱,昨日又把大门偷了去,今儿更甚,把房梁上的瓦全都掀了去了!”
祝昭疯狂挑眉,抬头望了望那只有横梁撑着的露天屋顶,又低头扫过地上的积水,嘴角抽了抽。
原来这不是设计啊。
掌柜的继续哭喊到:“前儿我还只是报了官,没多在意。今天便下大雨快把大堂给淹了!祝长老,您一定要帮我抓到这该死的偷房贼啊!”
祝昭忙道:“好好好,您且宽心。先继续给我讲讲这来龙去脉。”
这事说来蹊跷,但也简单明了。
近三天每早醒来,这客栈都会不翼而飞一部分。昨天门被偷后,掌柜的发誓不眠不休要盯客栈一晚上。可日出前他却还是蹊跷地一晃神,再清醒过来抬头……
嗯,就能直接看到清晨灿烂的阳光了。
祝昭沉吟片刻,问道:“店里最近人员来往有何异常?是只有大堂上的瓦消失了吗?其他房间可还能居住?”
掌柜的连忙回到:“官府派人来把三天前开始住店的客人都留了下来,并无异常,现在都在大堂里待着。房间上的瓦还在,都能正常居住使用。”
一个官兵小头目模样的人沉默抱拳上前:“陈二,幸会祝长老。”
祝昭思索了一下:“先请各位客人回房里歇息吧。陈首领,烦请您夜里认真守着客栈。我夜里与你们一同盯着,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堂里的人缓缓散开。祝昭抄着胳膊靠在楼梯旁,目送着各位顺着楼梯上去各回各房。
先前角落里的姑娘也慢吞吞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与其他人如出一辙的惊慌神色,低垂着眉眼,便要路过祝昭。
祝昭却冷不丁开了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姑娘请留步。”
那姑娘身形微微一滞,缓缓转过身来。烛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一张明丽苍白的脸。她瞳孔大而无神,但又似乎并无眼疾。
“长老有何吩咐?”她轻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祝昭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姑娘一个人住店?可有人陪伴?”
那姑娘睫毛轻颤,避开祝昭的视线:“小女家在岳州,近日从郴州取道衡山,一路上皆有家仆陪伴。唯有三天前夜里家仆去替我换马车,想着留我一人在店里一夜也无妨......却不想正赶了这个,连吓了三天不敢合眼。”
她声色里压了些担忧,语调却依旧清婉坚定,端的是名门小姐的修养。
祝昭细细地看了这姑娘片刻。面容白皙,不见血色,也不见眼底乌青。
她忽然笑了笑:“突然生了如此事端,真是让你受惊了。我送姑娘一程,也算威慑一下暗地里的蠢贼。”
姑娘抬眼,感激地谢过祝昭。祝昭正起身来,同她一起向楼上走去。
“姑娘对此事可有头绪?”祝昭偏过头,目光灼灼看向了身侧之人。
“长老唤我阿耀便好。说来惭愧,小女未曾经历过这些,也胡猜不出来个什么眉目,便不说出来贻笑了。”
祝昭却摇了摇头:“哪里的话。”
阿耀犹豫片刻,温声说道:“据说那大盗‘满堂花醉’刚盗了宁王宝库,人正在衡州附近......店里的人皆说只有他的手段才能做到此事。”
三个月前,大盗“满堂花醉”于岳州横空出世,一开刃便是当众闯入帝王李炽所临宴席直捣御座。
可怜习惯了安逸的侍卫反应不及:这刁贼刀起身落,便挑得了皇上配在身侧那开国宝剑。
盗玉之时,这贼子的凶器离神龙脉搏薄弱之处仅差分寸;君颜惊怒,他却只是俯身丢下了一个名号,趁周围宾客呆愣,大笑着飘然离去。
如此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却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衅皇权威严,事了还全身而退?
此事一出,“满堂花醉”的名号即刻传遍大齐宇内。朝堂震怒,发布高额悬赏以召天下万民捉其归案。
这刁贼不仅把养于安乐的帝王龙脸抽了红,更是狠狠给了本朝正统武道齐宗一巴掌——无他,那些呆瓜侍卫正是师出北派门下。
齐宗南北双派十三门各出高手,或是保卫帝王仪仗,或是加紧各地戒备,紧锣密鼓地满大齐缴这妖贼。
可这贼子却从此隐入尘烟,此后再无踪迹。再出手便是三天前的宁王库。
祝昭的脚步微微一顿,又继续向上走去:“满堂花醉确实擅长偷盗。不过......”她煞有介事地思索,“倒也没听说过偷这样怪的东西。”
阿耀的房间到了,停了下来。祝昭也跟着站定,轻声问道:“那你觉得是他吗?”
阿耀低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倒觉得那大盗先前盗的皆是宝物,应当不至于来小客栈偷些不值当的玩意。”
祝昭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耀,突然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不管是不是他偷的,他都有可能在这附近。姑娘小心为上。”
阿耀面色未动,只是疑惑地抬了抬眼,顺着她话说道:“多谢长老提醒,我会注意的。”
祝昭直起身,又弯眼笑了笑:“吓唬你的。姑娘好好休息,我就先下去了。” 她转身下楼,步伐轻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个站在房门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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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搬来一把舒舒服服的软皮靠椅,请祝昭坐上。祝昭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的剑,闭目歇息,静待凌晨的到来。
夜更深。
水汽凝成薄雾,漫进缺了瓦顶的大堂,恍若凝成了水幕垂流下来。烛火在湿气中摇曳,地上积水映出几人扭曲的倒影。
一道诡谲的声响细细响起。
非人非兽,这声音钻进耳朵,冰冷又细密地爬向魂灵深处。
官兵们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掌柜的头一点一点,最终歪倒在椅背上,发出鼾声。
祝昭叩击剑鞘的指尖停了下来。
像温水流过四肢,这声音缓缓攀蔓上来,带来倦怠的沉重。她眼皮微微颤抖,呼吸渐渐平缓。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温水的那一刻,一声尖锐、惊恐的马嘶骤然刺破沉闷。是追风!
祝昭内丹滚烫起来,那层包裹神智的迷梦瞬间消退。
她猛地睁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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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诡雨夜深踏马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