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的时候天色将晚,出来的时候庑房都已挂上了灯笼,孟河看了眼若曦,又看了眼小玉,最后又看向若曦,“你们把东西放回御茶房就回去吧,一会儿宫门该下钥了。”
“是。”若曦和小玉行了礼,向御茶房走去,冬日的微风都带着寒意,扑在脸上才让人清醒些。
若曦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汗濡湿了,风一吹冷冷地贴在身上,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撩起眼皮,偷瞟皇帝那一眼。
容长脸蛋、清秀面庞,她没有看清楚,但好像不似民间谣传的满脸麻坑。
这就是满清的狗皇帝,让她肩负血海深仇的人,爱新觉罗玄烨。
仇恨使血液沸腾,脸上被烧得滚烫。
小玉初次奉茶的喜悦很快被没被皇上看重的失落盖过去了,她知道阿玛花钱托人把自己送到御前,是为了让皇上看中自己,能进后宫为家族挣一份荣光。
刚才皇帝若是对两个人都不理不睬的还好,偏对若曦另眼相待,她知道自己是入不了皇帝的眼了,倒是不嫉恨若曦,只是怪自己没那个命,白费了阿玛一片心思。
两个姑娘把器具送回御茶房,提着个灯笼出了乾清宫,贴着墙根往南三所的下屋走去。
因是在乾清宫伺候的皇帝近前人,她们俩不用和别的宫女们睡大通铺,分到了一间房,两张罗汉床摆在两侧。
两个人各怀心事,点灯洗漱,熄灯睡觉,彼此默默无言。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照在屋内如水,流在若曦的罗汉床上,将她拢在其中。
想起今天皇帝盯着自己看的样子,虽然入宫之前已被定清大师叮嘱过自己可能会被皇帝看上,但想起父母在世时慈爱的音容笑貌,心里总觉得有个坎在那里。
可是偏偏只有蛰伏在他身边,才能获得对白莲教有用的消息,若曦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流出。
次日一早,她们洗漱后用过早饭,匆匆赶往了乾清宫,正赶上皇帝在乾清宫听政,两人默默走到了御茶房。
孟河一见二人来了,露出比昨天更贴心的笑来,“这离的远就是不方便,御茶房旁边还有个空屋,下午你俩搬过来住吧。”
若曦和小玉双双惊愕对视,除了宫妃们的贴身宫女以及皇帝身边有品级的女官,除了值班旁的宫女都得住在统一的下屋。
若曦马上想到了,这样违反宫规的事孟河是做不了主的,能做主的要么是梁九功,要么就是皇帝。
就算是梁九功让的,他也是揣摩了皇帝的意思。
难道皇帝真看上自己了?
若曦正胡思乱想,一个木托盘已塞到了她手中,孟河眯着眼笑,“若曦,皇上下朝了,要在东暖阁看书,你快去上茶。”
孟河本来还想嘱咐她小心点,又想起昨晚上出了门和梁九功的会面,把这孩子的家室来历问了个底掉,她还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命。
既然皇上喜欢人家,自己就别多嘴多舌,免得让人拘谨起来,没了情趣,皇上看着也不高兴。
孟河不说,若曦自己也提着心,想要规规矩矩地把茶送到东暖阁,哪成想刚到门口就听见皇帝在发脾气。
“鳌拜已死,班布尔善已除,朝廷本该拨云见日,政通人和,偏朕一提三藩,苏纳海和朱昌祚一唱一和地阻拦朕,他们俩忘了是谁在鳌拜污蔑贬谪他俩之后,又重新把他们提拔起来的!是朕这个皇帝,这群不知感恩的家伙!”
梁九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掺和政事。
十六岁的皇帝刚除掉大清首恶鳌拜,眼下心比天高壮志凌云,想要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三藩的问题。
年轻的皇帝被意气冲昏了头,臣子们却各个老谋深算,知道三藩现下已非疥癣之疾,而是大清的心腹之患,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根治。
案上摆着的奏折都是劝他三思的,玄烨懒得多看一眼,挥了一下胳膊,把它们扫在了地上,一本恰好落在若曦脚下。
该不该就这么过去,若曦犯了难,没有哪条宫规能给她提示。
“进来,站在那干什么。”玄烨一眼就看见了门口发愣的若曦,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
梁九功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若曦缓步入内,走到书桌旁边,用托盘上茶杯换了空杯,“皇上请用茶。”
她正欲行礼退下,被玄烨端起茶水叫住,他掀开瓷盖拨了拨茶叶,嫩绿的茶叶在水中几经翻腾,“朕刚才吓着你了?”
若曦眼神闪烁,“回皇上的话,没有。”
“没有的话,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朕?”玄烨品了一口上好的龙井,一双凤眸落到了若曦身上。
宫里的奴才什么时候能抬眼看主子了。??
若曦眨了眨眼睛,没有抬起头,“奴才不敢。”
“朕准你抬头看朕。”玄烨把茶放回桌上,声音清冷又带着低醇。
若曦的心怦怦直跳,只好抬起头朝他看过去,他身着明黄色锻绣云龙银鼠皮龙袍,端坐在檀木椅上,容长脸看起来不胖也不瘦,薄唇微抿,唇边带笑,隆准挺秀,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怎么着?朕脸上没有麻子吧?”玄烨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语气刻意逗趣儿。
若曦被带进去了,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马上反应了过来,跪在地上认错,“奴才有罪。”
“你起来。”玄烨伸出手一把将若曦拽了起来,“朕和你逗乐呢,瞧把你吓的。”
“听梁九功说,你家是正白旗的,平日里靠什么过活?”
“回皇上的话,奴才阿玛祖上有几亩薄田,平日里在衙门当差。”若曦垂着眼淡定地回话。
这都是进宫之前就已经演练了无数遍的问话,使她能脱口而出。
她这个假阿玛加入白莲教的时间,比她还要早。
谁能想到汉人有给满清做奴才的,满人里面竟也有想要反清复明的人,真是奇哉怪哉。
“如今民间盛传旗人有所谓的铁杆庄稼,不事生产之风盛行,你阿玛能自己找差事养家,已实属不错了。”玄烨赞了一句。
“奴才替阿玛谢皇上夸赞,为人父养家糊口本是应当,皇上谬赞了。”若曦的回答很是得体。
若曦年纪太小了,此刻尚未长开,阳光越发旺盛,透过窗户照在若曦身上,显得她皮肤白皙剔透,眉清目秀。
宫里从不缺美人,更何况只是个美人胚子。
最吸引他的是她眉眼间自带的一股忧愁,渺若云烟,天意风流。
玄烨又喝了口茶,微涩的茶汤咽下去之后很快泛起了甜润。
比以前更甜。
他有心说些别的,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无话找话,“上朝前奉茶的怎么不是你们俩?”
“回皇上的话,奴才等住在南三所,等宫门开了才能来乾清宫当值。”若曦轻声答复完,又想起孟河让自己和小玉搬家的事,“孟公公已经说了,让我们下午就从南三所搬到庑房住。”
说完之后若曦有点不好意思,这好像在上赶着表示她愿意伺候他。
“孟河有点眼力见儿。”玄烨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瞟向梁九功,梁九功微笑着低下头,仍旧一言不发。
若曦又被问了几句话,就退出了乾清宫,上午再上茶,就是小玉过去了,她没什么事就和小禄子学怎么分茶叶。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中午几人在御茶房用过饭,孟河就打发若曦和小玉回去拿行李,恰好撞见内务府掌仪司大太监王宝琛过来挑人。
人人都知道他是若曦进宫后认的干爹,小玉识趣地给他们让开屋子,让他们说会体己话。
大白天见到若曦,王宝琛有些纳闷,“怎么白天回来了?”
若曦把要搬家的事一说,王宝琛露出一抹明白的笑,“皇帝看上的是你还是小玉?”
若曦抬起眸,声音冰冷,“是我。”
王宝琛走到窗户边,左右环顾了一下,见小玉在院门口站着,而大白天的下屋,宫女们都去上值了,基本没有人。
“那可太好了,你也知道家里头送你进来,最好就是有今天。”王宝琛转过身,走到若曦面前,见她面色凝重,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松些,得了皇帝青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这可是天大的福气,你可得接好了。”
他附耳过去轻声道,“眼下的痛苦都是为了报仇雪恨。”
王宝琛也是白莲教的,因此在宫中对若曦多有照顾,用干父女的身份帮她往上爬。
若曦明白王宝琛的意思,白莲教抚育她培养她,不正是为了日后,能让她为父母报仇吗?
眼下机会就在面前,只要能和皇帝亲近,日后也许有机会能看到朝廷机密,这可能给白莲教很大的助力。
“我明白了,干爹放心好了,我不会让家里人失望的。”若曦浅浅一笑,露出右颊的酒窝。
乾清宫新分的庑房和她们在南三所的一样大,布置也差不多,但家具却是顶好的,要真是皇帝的好奴才,能分到近前的住处,也是顶好的荣耀。
“若曦,我这回是托了你的福了。”小玉对她们俩为什么能住在乾清宫心知肚明,她现在也想开了,就算以后进不了后宫,凭她住在御前奉茶的荣光,也能配一户好人家。
“小玉,别这么说,孟公公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伺候皇上。”若曦一边收拾床褥,一边扭头对小玉道。
小玉知道若曦是个谨慎人,从来不多领功,便也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