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积雪,六月飞霜。
连绵雪山间高耸的万道石阶,一行人缓慢地前行。
都是年轻人,或背篓或包袱,神情寻常。
一个人悄悄从队伍里探出头。
身后的人把他拽回原位。
“师弟,别太扎眼了。”说着紧了紧自己的兜帽。
“大师兄,这里应该没人认识我们吧。”青年竖起一根手指,“我就看一会儿。”
谈仲先叹了口气,“闻师弟,此番只你我二人潜入魔教分坛,理应小心行事。”
他说得对,闻晧纠结了一下,站得板正,“反正上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时过境迁,闻晧进入醍醐天已经一年了。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跟谈仲先和其他三个同门一起。
五人的目的是混入万古愁在玉龙山的分坛,听说这分坛极为隐蔽,残害了不少人命。若能一举拿下,必然造福四方。
五人在最近的城中上落脚,适逢分坛下山抓人,哄骗城民,美名其曰“纳新”。谈仲先本想五人都混进去,没想到其他三人被拒,就他跟闻晧得以上山。
看着闻晧的后脑勺,谈仲先无奈地发笑。
闻师弟天资不错,就是性子跳脱,掌门说他阴阳不分,一半皮猴性子,需得磨一磨。端掉万古愁分坛的任务并不难,难的是只有他和闻晧进来了。
只得嘱咐其他三人留在城中,随时接应。
过得半个时辰,总算轮到两人。
用山石雕刻出的牌坊下,两个万古愁弟子拦住两人。
“谭毅,文不解。”弟子上下打量两人,用毛笔指了指身后,“进去吧。”
两人前脚才走,便听见后面传来吵嚷。
“怎么回事,这种不应该在城里就被拒吗?送到上面去吧。”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说来了就能当弟子吗?”
弟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谁告诉你来了就能进?”
“坛主不喜欢丑人。”
闻晧:“大师兄,于师兄他们被拒绝难道是因为……”
谈仲先半天憋出一句话:“师弟,千万别告诉他们。”
两人穿过紧邻悬崖的山路。
风雪扑面,刮得人脸生疼。过得索桥,终于看到一片宽敞开阔的林子。
遍地白垠。一重重人工雕就的台阶向上蔓延,隐约可见许多屋落。
除了两人,还有十几个人排成一队,站在台阶下。
一个穿着黑袍的人站在他们面前,朝两人勾了勾手,“过来。”
闻晧和谈仲先站到队尾。
蓦地,闻晧扭头看自己旁边的人,仔细盯着对方兜帽下的半张脸,“……老陆?”
风吹动了对方的帽檐。
他抬起眼,露出细碎柔软的黑色刘海,是一双闻晧挂念了四季的眼睛。
闻晧惊喜不已。
真的是陆昭!他还活着,太好了!可他不应该回家去了吗?
黑袍人的话打断了闻晧单方面的叙旧。
“你们不会以为过了山门就可以进万古愁吧?为了给你们腾位置,很多人做出了牺牲,但万古愁就这么大,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所以,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说不定赢了我,还能把我挤下去。”
有人举起手,“为什么要把你挤下去?你很厉害?”
黑袍人阴恻恻地笑:“万古愁没有规矩,只要你够强,你就是这里的规矩。我是黑玉,能随便决定你们的死活。比如现在,我很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口吻——”
队伍里发出尖叫。
说话人两侧的人哗的一下散开了,看着他的脑袋咕咚咕咚滚出几米远,身体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像意识到自己死了似的软塌在地。
“还有什么问题?”黑袍人在笑。
活着的人摇头。
有人谄媚,“黑玉大人——”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脑袋就没了,又死了一个。众人开始麻木。
“黑玉不是我的名字,是地位。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黑袍人敞开双臂,这时众人才发现,他的袍子底下密密麻麻全是刀刃,贴着他的身体。刚刚就是这些刀,快得人眼都看不清,杀死了那两个人。
他愉悦地眯起来,“来,用你全部力气,杀了我。”
·
“魔教真是可恨。”
谈仲先看着场中接连死去的人,紧咬后槽。
闻晧试着跟陆昭搭话,后者并不理他,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好像并不认识他。
这让闻晧开始怀疑自己:他认错人了?
又一个人被杀了。
黑袍人擦着刀上的血。血是红的,刀是白的,晃得人难受。
两个弟子上来将死去的人拖走。不是拖到外面丢掉,而是往台阶上去。
闻晧不由得想到了在山门时那个“丑人”被送到了“上面”。
上面到底有什么?
快轮到谈仲先了,他悄声嘱咐闻晧:“若打不过,莫惧暴露身份。性命要紧,来日方长。”
闻晧点点头。
“求求您饶了我!”
一个人上来直接跪下了,亲吻黑袍人的鞋,“我不如您,我就是只蝼蚁,求您饶了我!”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大气不敢出。
说不定直接认输就能通过?
“脏东西。”黑袍人割他的头。
众人脸上的希冀转作死灰。
谈仲先沉思不语。
轮到他。收着力打。赤手空拳,装出力气大、身子灵敏的样子。躲过了黑袍人数次攻击。
最后他趴在地上气喘吁吁,“我打不过您。”
黑袍人的刀在半空刹住了。
刀刃离谈仲先的额头只有一指。斩断了些许刘海,碎发簌簌落在他的鼻尖。
“你通过了。”黑袍人将刀揣回怀里。
他转向剩下的脸,指着谈仲先,“他很识时务,是个聪明人。我不喜欢蠢人。”
他手指弹出一块拇指大的圆玉牌,落在谈仲先身上。
谈仲先拿起来,玉牌晶莹剔透,皎然无色。
“这是无色玉,也被称作下等玉。”
黑袍人翻转指间,赫然变出一块黑色玉牌。
他将玉牌抛向空中,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不含一丝杂质的黑。
玉牌落到他的手背上。黑袍人翻手攥住,噙着畅意的笑,“下等玉配下等人,这万古愁里随便一个人都能杀你们。强者为尊,想活下去?努力修炼。”
谈仲先回到队伍,与闻晧擦肩而过时:“依我所为。”
闻晧与黑袍人周旋了一会儿。
谈仲先认为黑袍人还是收了力的,水准跟醍醐天的入门弟子差不多。他并非真想杀人,而是想碾碎他们的脊梁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见闻晧迟迟不肯投降,谈仲先着急了。
当初闻晧给谈仲先的印象并不算好。
一个鲁莽、聒噪的年轻人。相较之下,忍受着巨大痛苦却救了他们的陆昭更得青眼。
一年相处,谈仲先发现闻晧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掌门说他应该来醍醐天,往后人生种种,都是为他洗去尘意。
谈仲先现在还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只觉得闻晧是个犟种,尽管没有犯过原则上的错误,却让他这个大师兄很是头疼。
想到若黑袍人要杀闻晧,他只能先救下闻晧,与同门汇合,从长计议……
铮!
闻晧呆呆地看着不动作的黑袍人。
刀刃悬在他头顶,就差一点,扎入发旋。
一把古怪的小刀嵌入黑袍人虎口。
刀身如红宝石,湿漉漉的。淡淡的腥味,钻入闻晧鼻腔。
谈仲先猛地扭头看向出手的人。
他还保持着抛出小刀的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摘下兜帽。
谈仲先认出来了。
陆昭。
黑袍人低头看虎口。
小刀不知何时融化了,如红蛇,钻入他伤口。
但他并无感觉,像喝了一口水。不痛不痒。
“该轮到我了。”陆昭一步步走到了闻晧身旁。
闻晧感动流涕,“老陆!”
果然是老陆。老陆不会坐视他陷入危险而不管的!
谈仲先无可奈何地盖住额头。
陆昭看了他一眼,对黑袍人道:“既然分不出胜负,不如我先?待会儿你们再继续打。”
闻晧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黑袍人审视陆昭,长相可以,是坛主喜欢的小白脸。脑子,不太行。面对强者,还敢狗吠,跟坐地上这小子一样蠢。
这恰恰踩了他的雷区。
送死?好啊。
黑袍人宽袖一震,风把闻晧送出几米外。刀光贴着掌心,从陆昭面前滑了过去——
陆昭脖颈微微后仰,任由碎发从眼前掉落,右手抬起,红宝石般的小刀从袖里滑到指尖,抛射向黑袍人的心口。
又是铮地一声。
小刀撞到黑袍人衣服上。他看着掉在地上的刀,哈哈大笑:“凭你这本事,也敢造次?”
“次”字还在嘴边,他脸色骤变。忽然捂住心口。
下一刻,刀刺破皮肉的声音像烟花炸开,全场的人都听见了。
一条红蛇破心而出,飞入陆昭掌心,缠绕着他的手掌走了一遭,变成小刀,静静地躺在他手掌里。
啪嗒、啪嗒。
血滴在地上。
掉在地上的小刀越发猩红,刀身闪烁着诡异的光泽。缓慢地、几不可查地攫取着大滩血液。
黑袍人愣怔怔地看着陆昭,仰头倒在地上。
他手里的黑玉掉在地上,滚动两圈,触碰到白玉般的手。
陆昭捡了起来,任其在指间跳跃,回头看向众人,“你们都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