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县,是千千与顾明初相识的地方,当年相见之地,连商贩卖的狸猫面具也都与五年前一样。
她往远处看去,发现自己还清晰地记得少年抱着书走过来的样子。他当时眼里都是白舒萦,看她时盛满了细碎温柔的光,她亦然,那声“阿初”里含着的少女情愫令人羡慕动容。
千千当时心里想的是:这么般配的两人,值得最真心的祝福。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感慨就是物是人非。
千千带着面具,光明正大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舒萦,还有陪她回来桑县的敬王世子陆定。
白舒萦自上次小产后,整日郁郁寡欢,身体也越来越差,名贵药材养着也无济于事,都说心病还要心药医,陆世子便想尽一切办法哄白舒萦开心。
最终,白舒萦说,她想回桑县,她想家了。于是陆世子排除一切阻碍,带她回来了。
千千听着陆衰衰的对话,简直无语凝噎,只听那缺根筋的陆世子在追忆往昔:“舒萦,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就站在这里,像一个仙女一样,直直撞进我的心里,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你娶回去。”
白舒萦的眼神难得温柔:“这里,是我们无数次走过的地方,前面的馄饨铺,他很喜欢去。”
陆定脸色青白,但没舍得说一句重话,转移话题道:“你要去吃一碗馄饨吗?”
白舒萦摇了摇头:“不去了。”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远。
千千拐进了白舒萦说的馄饨铺:“老板,来一碗!”
顾明初喜欢的,一定不是凡品!抱着这样的莫名心态,千千把这碗馄饨品出了无上美味,并在心里郑重决定,在桑县这些日子,她每天都要来上一碗。
陆定陪着白舒萦待了些日子,京中父亲来信让他回去,白舒萦不愿同回,陆定无法,只得留下贴身护卫保她安全,承诺忙完之后会来接她。
白舒萦无所谓地点点头,转过身,却又泪流满面。千千看得唏嘘不已。
这晚,夜色已深,千千照例隐在了县衙内,师父的命令就是让她监视白县令,有什么异常举动及时报告。
但经过她些天的观察,她发现白县令极大可能是个好官,和她爹一样的好官。桑县境内,事无巨细,他都处理得公正严明,十分妥帖,法理人情兼顾之下,他在桑县有很高的威望。
千千心中越发疑惑:白县令,有什么值得监视的地方?
院中的树影突然斑驳摇晃,千千猛然抬头,黑夜里,数道黑影已至县衙院内。
“什么人?”因白舒萦也在,陆定留下的侍卫高手倒是及时发现了异样,瞬间,院中燃起火把,夜闯的黑衣人与侍卫们开始交手。
慌乱中,白舒萦跑进了白县令的房间,千千隐在暗处看着这一切,这些黑衣人的武功都不弱且是有备而来,保护白舒萦的侍卫虽武功高强,但数量上不占优势,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白舒萦安然无恙,在察觉到双方力量悬殊时便想要强行带着白舒萦离开。
白舒萦当然不肯,眼看着侍卫门接连倒下,千千再顾不得隐藏行踪,飞身加入战斗。
且不说白舒萦与顾明初的关系,就单说白县令这种难得一见的好官,她也不能坐视他有生命危险。
令人想不到的是,千千出现后,外面竟然又来了一批同伙黑衣人,这下可要遭!以一打三绝对不轻松!
“姑娘,你带侧妃和白县令先走!”
千千:“?!?!”他能带着他俩走到哪儿去?
白县令急忙道:“书房有荆门镖局赠我的信号弹,只要点燃放入空中,他们立刻就能赶来。”
千千轻功好,此刻没有丝毫犹豫,对着侍卫们喊了句:“坚持一会儿,我去放信号弹!”
身形迅疾略过,好在几日的监视生涯,千千对书房的位置了如指掌,信号弹就挂在书案后面的墙上,她一把抓过,冲入院中就对着夜空放了出去。
火红的光伴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县衙在一瞬间都被照亮!声音也在顷刻间传遍桑县!
千千回到战局时,发现白舒萦正在抱着白县令哭,白县令躺在地上,后背的血蔓延于地。
她与侍卫仅剩的三人一起挡在两人面前。
“都把鼻子嘴巴闭严实了。”
白舒萦的声音几乎是立刻从身后传来:“是你!”
听声认人?白姑娘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厉害!
千千厉声道:“闭气!”
白色的粉末扬在空中,顺着风弥漫开来。
大家都闭着气难道是比谁憋气的时间更长吗?
对面的黑衣人努力憋气,踌躇上前之际,突然看到千千动了,她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而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她拿着几颗药丸子给他们自己人服下,而后很嚣张地说:“可以动了!”
就,形势逆转了。
不能呼吸的战场实在是欺人太甚!
加上刚才的信号弹,援兵正在路上,黑衣人对视之后,决定撤离。
脱离危险,白舒萦突然大吼一句:“你既然能用药,为什么一早不用?还有你不能悄无声息地用毒吗?还要提醒他们闭气?”
千千一边喂白县令服下伤药,一边道:“只是轻微的迷药而已,他们若吸入立刻就会察觉。”
白舒萦和暗卫:“……”
如果这些黑衣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他们几个今晚就没命了,幸好,都是群惜命的人。经她提醒后,个个鼻子嘴巴闭得紧紧的!她才能骗过一场赌赢一把。
“爹,你怎么样了?”白舒萦哭喊着。
“舒萦……爹,有话单独跟你说。”白县令虚弱道。
余下的三名暗卫:“……”听出来了,防他们,防陆世子。
看来,白县令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这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吓到了白舒萦,千千正拿不准怎么办,白舒萦惊吓之余对她喊道:“你不是医师吗?我爹的伤到底如何?”
千千:“先扶进屋。”
暗卫一帮着将人抬到床上,而后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守在外面。
千千直觉白县令要说的话很重要,她拿出两根针扎在急救穴位上,犹豫着如何留下。
白舒萦此时开口:“楚医师,你别走,看着我爹。”
千千看向白县令。
白县令也怕自己话说一半出现意外,但他也不能冒险让不明身份的人知道:“……舒萦,她,是谁……”
白舒萦看了千千一眼,咬牙道:“是……阿初的朋友……”她似乎也明白父亲的顾虑,对父亲性命的担忧战胜了一切,她想让父亲相信千千,把她留下。
如她所料,白县令对顾明初有着绝对的信任。顾明初的朋友,白县令信得过。
自己女儿是什么性子,做父亲的心知肚明,这次白舒萦回家,白县令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女儿口里顾明初的朋友,怕是与阿初关系非浅。
白县令看向千千的目光柔和慈爱了许多。
“舒萦,他们已经盯上了我,我恐怕等不到阿初回来,花瓶后面有个暗格,里面有一封信,你拿出来。”
白舒萦听话地将信取出,只听白县令又说:“这是顾老临终前留下的,让我在阿初有能力自保追查真相时交给他,没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我等到如今,知道阿初到了能接受的时候,便给他送了一封信,想让他回来一趟,可是,消息泄露,信在半路被劫,我身边竟一直潜伏着敌人,这么多年隐在暗处,若不是他们忌惮我手里的证据,怕我留了后手,恐怕早就取了我的命。”
白舒萦听得身子颤抖:“这信里,有阿初一家被杀的真相?”
白县令摇摇头:“只是些猜测罢了,真相,要让阿初自己去查。”
“可是爹,为什么今夜他们要来下杀手?”
“我通过另外的隐秘途径联系上了阿初,他很快就会回来,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手眼通天,定是知道了阿初要回来,怕我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他们既然找不到东西,便想杀了我,将一切掩埋。在他们看来,我是唯一知道东西在哪儿的人,毕竟我身边出现了叛徒,我对谁都不放心,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死了,一切线索就会断在这里。”
千千静静地听着白县令说话,她扎了针,他却是觉得自己回光返照,心理暗示下说话间不见任何磕绊。
“爹,我应该怎么办?”
“把信交给阿初,别让阿初回桑县了,这里不安全。”
“爹,他们都知道今夜我们在一处,会不会也监视着我?我,我能安全把信带给阿初吗?”
白县令的目光落在千千身上:“姑娘,你既然是阿初的朋友,又机缘巧合今夜出现在这里,可愿帮这个忙?”
白舒萦突然说了句:“你怎么会穿着夜行衣出现在县衙?”
千千:“……实不相瞒,我在桑县附近得了一株珍贵药材,想委托荆门镖局送至京城,结果白日里看到一伙人鬼鬼祟祟的,还听到他们说县衙,夜里什么的,我越想越不对,就换了夜行衣来看看,没想到阴差阳错!”
白舒萦:“……”真有那么巧的事?
看白舒萦开始沉思,千千转向白县令郑重回答:“我愿意帮忙,把这封信完好无损地交到顾明初手上。”
白县令倒也干脆,直接将信给了千千:“他们没看到的样貌,你很安全。切记,不能私下打开。”
千千点头,白县令似是完成了一桩心事,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剑中心口,十分严重,幸好千千给他服了归元丹,保住性命应能做到,只是千千太想知道白县令藏着的秘密,所以没有一开始就确定告诉他:你没事,不会死!
白舒萦伤心道:“楚医师你走吧,我想和爹再说会儿话。”
千千离开。
白舒萦确信人走了才有些急:“爹,你就那么相信她?”
“……舒萦,我在信上涂了毒,打开的人,必定中毒。不过我看这姑娘,是个好孩子,我也相信阿初的眼光。”
白舒萦:“哦……不对!那万一信顺利到了阿初手里,阿初中毒怎么办?”
“我已经将解药提前送到了他手上。”
白舒萦还想再说,却看到白县令虚弱到眼睛都要睁不开,她心里难受至极:“爹……”
“舒萦,你真以为爹不知道阿初身边发生了什么吗?顾大人和楚医师的流言,我在桑县都听说许多,舒萦……莫要再执着了。”
“可是我……如今你也是为了他……”
虚弱的声音陡然变大,似是用尽全身力气:“舒萦!阿初的父亲是我至交好友,他是最为正直清明之人,是我敬佩的兄长,查他死因,护阿初周全,是我义不容辞之择,你绝不可以我为由要求阿初做什么,听到了吗!”
白舒萦愣愣地看着父亲,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白县令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女儿的手,父女互诉衷肠,生离死别,感人至深!
已经走远的千千大概知道房间里会说什么,她想:明天白舒萦发现白县令并不会死时,会是什么表情?
前方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千千止住脚步,看黑暗里走出的人,声音难掩震惊:“乌方?”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师兄让你来找我的吗?”
“我是听楚九歌说你要见我,但我此次来,不是因为他。”
千千疑惑地看过去,却在听到他所说的话时如堕冰窖。
“以后师父的命令由我传达。”魏年有太多所谓的“徒弟”,而乌方此前,与她并不相熟。
“我师兄呢!”
“他为你要违抗师父之命,短时间内,你见不到他。不过你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
“……你来传达什么?”
“师父要桑县令手里的东西。”
“……黑衣人,是师父派来的?”
“桑县令将手里的东西藏得太深,而这东西,绝不能落入顾明初之手。如今敬王侧妃牵扯进来,要灭口必然引起敬王追查,师父设计你救了白家父女,就是要你取得他们的信任,将东西截到手。”
“怪不得,那群黑衣人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可……如师父所说,那东西太重要,桑县令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楚姑娘,师父说了,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有办法的。他还让我转告你,如果顾明初得到线索,去追查当年的事,威胁到师父,师父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千千用尽全力才止住身体的颤抖,白县令交付的那封信,隔着衣衫,灼得心口滚烫。
交出去给师父,顾明初多年来追寻的真相将彻底掩埋,留下来给他,他将陷入师父毫不留情的杀戮。
千千犹豫了,她想要抬起手,可就在这一瞬间,她想到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睛,想到他与她……是一样的啊!为了真相,为了家人,为了睡梦中那些不断追逐,从不敢忘却的身影!
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他难道就愿意为了活着而放弃真相吗?
如果她真的将信交出去,那她……还配得上他曾经真心的帮助吗?她还有何面目再见他,对着他喊“顾大人……”呢?
千千看着乌方,沉声道:“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