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的金陵,元宵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辛弃疾的词,道不尽这金陵帝都、秦淮河畔的极致繁华。
秦淮河上流光溢彩,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与笑语欢声糅合在一起,融入在了这六朝金粉之地的夜色之中。两岸火树银花,灯火如昼,士女如云,几乎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头,参与这“走百病”的盛会。
传闻这一夜,走过三桥,穿过百灯,便能去除百病,保佑一年的安康。
苏婉被裹挟着走在这人流之中,却也并未随大流的去挤那几座名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外罩莲青斗篷,身形纤细,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她随着父亲——金陵府推官苏明远赴任不久,对这金陵风物尚存有几分审视和好奇。
她被人流推着,不知不觉到了武定桥附近一处稍显僻静的河岸边。这里灯火稍微暗淡了一些,喧闹声也仿佛少了一些,唯有清澈的河水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破碎的光。
然后,她看见在岸边的枯柳树下,一个人影静静伏跪着。
初看苏婉只当是哪个信女在对着河灯祈福,只不过姿势虔诚得过了头。但她的脚步突地顿住了。
周遭的环境一下子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太静了!静得与周遭的狂欢格格不入。
她拨开几丛半枯萎的芦苇,走近了几步。借着远处漫射过来的灯光,她看清了,那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绫袄,双手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交叠在胸前,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触地,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隐秘的仪式。
然而,更诡异的是她的姿态——身体蜷伏,脊背微拱,形成一个奇异的弧度。
“天圆……地方?”苏婉心头莫名跳出这个词。这是《周髀算经》里的概念,此刻却无比贴合这女子的姿态,圆颅方趾,却僵硬如陶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姑娘?”她轻声唤道,无人应答。回应她的只有夜风吹过柳梢的微响。
苏婉不再犹豫,快步上前,蹲下身,伸出两指探向女子颈侧。
触手一片冰凉,肌肉僵直。
她死了!
苏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并非寻常大家闺秀,自幼随父耳濡目染,旁听刑名,甚至偷偷翻阅过不少仵作典籍和案例卷宗。她迅速检查四周,没有明显的挣扎打斗痕迹,女子衣衫完整,发髻一丝不苟,唯有那双交叠的手,指甲缝隙里似乎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胭脂?却又混着点不寻常的灰白色的粉末。
她目光下移,落在女子腰间。那里系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腰牌,材质非金非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独特的、细腻光滑的织锦光泽。
“蜀锦……”苏婉瞳孔微缩。而且是品相极高的贡品级蜀锦。一个寻常女子,怎会佩戴此物?
她正想仔细查看,突然——
“咚——!”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来自亘古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夜空!
这不是秦淮河畔任何乐坊能发出的声响,那声音浑厚、庄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是钟声!报时的钟声?不对,这个时辰,金陵城的钟鼓楼早已敲过。而且这声音……苏婉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那是紫禁城的方向。这钟声的制式、韵味,分明是……
“景阳钟!”人群中已有见识广博的老者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是景阳钟!皇宫……皇宫里……”
景阳钟鸣,非国丧、巨变不响!
万人“走百病”的祈福之夜,竟响起了象征国丧的景阳钟声!
人群瞬间炸开,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之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奔逃。
苏婉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住了。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具在错误时间、以错误姿态死去的女尸,又抬头望向北方,像是要看透那吞噬了钟声的、无尽的黑暗。
女尸背对着北方,伏跪的方向,正是紫禁城。
是巧合吗?
还是……这钟声,是为她而鸣?
风吹拂着她斗篷的下摆,带来刺骨的寒意。远处,是乱作一团、如无头苍蝇般奔逃的人群;近处,是这具安静得诡异的尸体,和那块象征着财富和权贵的蜀锦腰牌。
祥瑞之夜,景阳丧钟!
苏婉站在狂欢与死寂的交界处,站在谜团风暴最初掀起的那一小片漩涡中心,轻轻握紧了袖中一枚冰凉的物事——那是她从不离身的“百宝囊”的一角。
她知道,金陵城的这个元宵,她的安宁,或许连同这偌大王朝的平静,都将随着这声不该响起的钟鸣,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