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江南的山林浸润在雨后湿重的空气里。越往白石镇方向,山路越发崎岖泥泞,林间常年弥漫的那股甜腻瘴气,混杂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也愈发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古木参天,虬枝交错,将本就微弱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厚厚的青苔和偶尔探出的诡异菌菇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
月无痕依旧与陆清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他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突兀,仿佛在刻意驱散某种无形的东西。谢辞沉默地走在前方,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归墟之力带来的独特感知,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察觉到这片山林甜美表象下涌动的、混乱而悲伤的记忆暗流。余小楼则像一只灵敏的狸猫,身影在队伍前后悄无声息地穿梭,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行至一处难得的林间空地,旁有山溪潺潺流过,水声清冷,算是这沉闷环境中唯一令人心绪稍缓的存在。苏浣停下脚步,冷静开口,声音如同她手中擦拭的银针般平稳:“在此歇息片刻。”
余小楼利落地生起篝火,干燥的枯枝在潮湿空气中爆起零星的火星,挣扎着驱散一丝寒意。月无痕含笑取下腰间水囊,走向溪边取水。就在这短暂的、看似松懈的间隙——
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落叶摩挲无异的脚步声,从溪流对岸的密林深处传来。
所有人瞬间戒备。谢辞身形微侧,已将陆清护在身后;余小楼指间寒光一闪;苏浣抬眸,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然而,从幽暗林荫中缓步走出的,并非预想中的敌人。
那是一个身着素净棉布衣裙的女子,容颜清丽,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仿佛江南烟雨浸润过的细瓷。她眼神柔和,如同春水深潭,沉静得不见底。手中挽着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盛着新采的草药与几株颜色朴素的菌菇。她行走时,右腿带着一种独特的、难以掩饰的微跛,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认真,仿佛在丈量这片土地的悲伤。
正是殷晚晴。
她看到空地上这么多人,似乎微微一愣,随即习惯性地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有些拘谨和怯生。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被谢辞护在身后的陆清的脸庞时,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沉寂的深潭!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原本柔和的面容在刹那间血色尽褪,惨白得如同她衣领上那点素色的绣花。挽着篮子的手猛地收紧,竹篾几乎要嵌进她泛白的指节里,篮中的草药也跟着簌簌作响。
那一刹那,无法掩饰的震惊、深入骨髓的恐惧,甚至……一丝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在她眼中炸开,尽管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一直注视着她的谢辞和月无痕捕捉得清清楚楚。
殷晚晴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江南潮湿冰冷的空气似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强行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只是那骇人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如同褪色的宣纸。她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到苏浣面前,将竹篮轻轻放下,动作依旧轻柔,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取出用新鲜荷叶仔细包好的姜糖糕,还有几束气味清冽的驱瘴药草,声音轻柔得像林间的风,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苏姑娘,山里夜寒瘴重,这些……请收下。”
苏浣平静地接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有劳晚晴姑娘。”
殷晚晴浅浅一笑,左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却像是刻上去的,缺乏真实的暖意。她不再多言,安静地走到一旁,寻了块干净的溪边石头坐下,开始专注地处理篮中的草药,手指灵巧地将根茎上的泥土剔除,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失态,以及那一闪而逝、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气,都只是林间光影交错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她微微颤抖的、怎么也无法平稳下来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滔天的巨浪与不平静。
月无痕取水回来,步履从容地走到殷晚晴身边,递过自己的水囊,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和方才那杀气传来的幽暗林间流转,唇角噙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姑娘真是心细如发,这糕点做得精致,药香也纯正,非深谙此道不能为。”他语带赞赏,声音温润,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殷晚晴只是微微颔首,接过水囊低声道了句谢,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草药上,沉默得像一尊玉雕。
余小楼凑到苏浣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警惕问:“苏姐,这姑娘什么来头?”
苏浣将药草收入随身的布袋,语气平淡无波,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住在附近的采药人,心善。”
谢辞接过那块尚带余温的姜糖糕,温热透过荷叶传到掌心,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沉默纤细的背影,又警惕地感知着溪流对岸那片依旧死寂、却仿佛有冰冷视线投来的密林,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糕点默默收起。
陆清也拿了一块糕点,小心地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他转向殷晚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属于“陆清”的明亮笑容,真诚地道谢:“很好吃,多谢殷姑娘。”
殷晚晴抬起头,被迫对上那张脸——那张与记忆中某个血火交织、充斥着背叛与绝望的残酷画面里,截然不同的、洋溢着纯粹感激的笑容。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仿佛被那笑容烫到了一般。她勉强回以一个极浅、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客气,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月无痕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难明,像是找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谜题。
短暂的歇息后,众人再次启程。殷晚晴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竹篮,依旧微跛着,步履安静地消失在众人来时的林荫小径,身影很快被浓稠的绿色与暮色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她离开后,众人才陆续发现,不知何时,每个人的行囊旁,都多了一小捆捆扎整齐、散发着宁神清香的药草,以及一双针脚细密匀称、用料厚实的布袜。那无声的关怀,如同她的人一样,总是这样悄然如期而至,不张扬,却熨帖。
然而,那瞬间无法掩饰的惊恐、那森然刺骨的杀气、殷晚晴与幽暗林间那无声的交流,以及月无痕眼中愈发浓烈的兴味……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留在了每个人的心底,比江南潮湿的夜雾更难驱散。
月无痕随手捻起一根殷晚晴留下的宁神草,在鼻尖轻嗅,望着她和那隐藏护卫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捕猎者般的光芒。这看似柔弱、与世无争的采药女,身上缠绕的秘密,似乎远比这片迷雾山林更加深邃、更加诱人。而那无声的暖光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冰封的过往与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