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鸦巷的阴暗与潮湿,在老灰那间不起眼的庇护所外戛然而止。
余小楼带着谢辞和那个裹在斗篷里的身影,穿行在云隐城更为错综复杂的内部脉络中,最终停在一座看似普通的木楼前。楼宇安静,门楣上却悬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如水,倒映着过往行人扭曲模糊的身影,仿佛将所有秘密都无声地吞没。
“万象镜阁。”余小楼压低声音,“琉璃姐的地盘。在这里,只要付得起代价,就能看到你想知道的‘倒影’。”
推门而入,内部的景象与外观截然不同。空间远比想象中广阔,四壁、天花板,乃至部分地面,都是由无数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面构成。这些镜子并非全然清晰,有些朦胧如雾中看花,有些幽深如古井寒潭,它们相互映照,使得整个空间的光线与影像都变得迷离而无限延伸。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一丝金属冷冽的气息。
一个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静立于镜厅中央,背对着他们。她的衣裙上绣着细密的、如同冰裂纹路般的暗纹,与周遭的镜面世界浑然一体。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
那是琉璃。她的容貌并非绝色,却有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静谧之美。最慑人的是她的眼睛——并非寻常的眼眸,而是一双镜瞳。眼白部分带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瞳孔则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闯入者的身影,却又仿佛能穿透皮囊,照见灵魂最本质的形态。
她的目光先是掠过警惕的谢辞,在他腰间的墨钢长刀上停留一瞬,随即,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锁定了谢辞身后那个裹在斗篷里的身影。
无需言语,一种凝重的气氛在镜厅中弥漫开来。
“余小楼,带这位谢公子去偏厅用茶。”琉璃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与这位……故人,单独说几句话。”
余小楼撇撇嘴,但还是扯了扯谢辞的衣袖。谢辞眉头紧蹙,看向身旁的人。他正不安地看着谢辞,钴蓝色的眼眸里满是依赖与无措。
“去吧,小辞。”琉璃的视线依旧停在那个身影上,话却是对谢辞说的,“在这里,他很安全。有些真相,需要他自己面对。”
谢辞沉默片刻,目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极轻地拍了下他的手臂,像是一种无言的告诫与提醒,随即转身,跟着余小楼消失在镜廊的拐角。
镜厅内,只剩下琉璃与那不安的身影。
琉璃缓步上前,直到距离他仅三步之遥。她的镜瞳深邃,倒映着他苍白而困惑的脸。
静默在镜子的迷宫中流淌,无数个“他”在镜中被无数个“琉璃”凝视。
“他们告诉我,你回来了。”琉璃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被精美碎片勉强粘合的……瓷器。”
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否认。
琉璃却不给他机会,指尖抬起,轻轻点在了身旁一面最为光洁、宛若秋水的主镜之上。镜面涟漪荡漾,映照出的,不再是他穿着斗篷的身影,而是那幅巨大、瑰丽却布满裂痕的绘卷虚影——底层死寂的灰,上层温暖的裂痕,无数异色碎片疯狂冲撞。
“不……”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踉跄后退。
琉璃的指尖轻抚过镜面,引导着绘卷转动,最终定格在最核心、那片最黯淡的,接近于“无”的温柔空白区域。
“看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考古般的审慎,“这不是你本体的灰暗,也不是陆清的色彩,更非遗冢的污浊……”她抬起镜瞳,目光如冰冷的针,“这是一片‘无’。是有人,将自己的一切——记忆、情感、乃至存在的痕迹——彻底燃烧、提纯,化为最纯粹的‘基石’,亲手砌入了你的绘卷底层。”
她凝视着他骤然失血的臉,一字一句,敲骨吸髓:“告诉我,一个被迫的‘容器’,怎会拥有如此……心甘情愿的‘基石’?”
轰——!
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那个作为“冒牌货”承载着陆清记忆的痛苦认知——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撕开了一道裂缝。
不是简单的替代品……他的存在,竟建立在另一个“他者”的主动牺牲之上?
就在这时,一丝陌生的、轻飘飘的情绪,像毒蛇般钻入心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卑劣的安心。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不知来自何方的稻草。
【所以……我或许不是偷窃人生的贼?我的存在,或许……是被允许的?甚至……我就是……陆清?】
这念头一闪而逝,却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战栗。他随即被巨大的羞耻吞没——他竟在某个陌生存在的牺牲上,寻找自己龌龊的慰藉。
琉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哀婉,在无数面镜子的共振下,化作层层叠叠的回响,将他包围:
“他用自己的‘存在’,为你铺了路。”
“你却连他是谁都忘了。”
“他是谁……?”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混合了恐惧与那一丝卑微希冀的颤抖,“你认识……‘我’吗?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他避开了“真正的我”这个词,那个词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讽刺。
琉璃凝视着他,镜瞳中倒映出他此刻的混乱、痛苦,以及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陆清”身份的卑微渴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似乎是那“基石”的秘密与巨大的情绪刺激产生了共鸣,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那股属于本体的阴郁与警惕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微微挺直了脊背,眼神中的茫然被一种短暂却无比熟悉的清明与温和所取代。
他的目光,越过了琉璃,落在了镜中那片代表着牺牲的“温柔空白”上。那双钴蓝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深刻的、复杂的哀伤与……了然。仿佛在无声地说:“果然如此……” 又或是,“对不起……”
这神情,这气息——清晰无误,是陆清。
琉璃的镜瞳骤然收缩,指尖微微颤抖。
然而,只是一瞬。那抹清明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脸上血色尽褪,比之前更加虚弱,眼神重新被巨大的困惑与更深的痛苦淹没。
镜厅内,只余下无数镜面中渐渐平息的涟漪,以及那句关于“牺牲”的揭示,和一个因“陆清”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的惊天谜题,在他破碎的灵魂中疯狂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