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断开的瞬间,没有金属坠地的声音。
只有轰然炸响的寂静。
仿佛一个被塞紧千年的瓶口骤然打开,积压的情感与记忆,化作无形的海啸,从遗冢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将谢辞淹没。
他的归墟之瞳在刹那间失去了“视物”的能力。世界不再是形状与色彩,而是纯粹、狂暴、未经梳理的信息洪流。
一段濒死的剑鸣在耳膜深处尖啸;千军万马的呐喊与哀嚎混成一片;某个清晨清脆的鸟鸣;深宫中女子幽怨的叹息;烈火焚烧木梁的噼啪声。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战场上硝烟与焦土的味道;一缕转瞬即逝的、带着诀别意味的冷梅幽香;陈旧卷宗库的墨香与尘埃;还有……腐烂的甜腻。喉头涌上陌生的铁锈味(是血?);胆汁的苦;离别的涩;以及某种庆祝胜利时、美酒的醇厚。皮肤仿佛同时被烈火灼烧与玄冰冻结;利刃割开皮肉的幻痛;细雨落在脸颊的微凉;还有……被人紧紧拥抱时,那份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度与温暖。千军万马冲锋的残影;一盏在暗巷中孤寂摇曳的灯笼;一只从悬崖边无力垂落的手;绣着繁复纹样的衣角;一双盈满泪水、最终失去光彩的眼眸。
“陛下……先走……”
“别回头……快跑!”
“这天下……终究是……”
“替我……看看……”
“阿娘……疼……”
“为什么……是你……”
一段不成调子的故乡童谣,哼唱到一半,戛然而止。
书页被匆忙撕毁的脆响。
酒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声音。谢辞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墨钢长刀深深插入地面,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头颅像是要裂开,归墟之痕在皮肤下疯狂窜动,灼热而疼痛,如同在他体内开辟了第二战场,拼命吞噬、净化着这过载的洪流。他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每一秒都在被无数他人的生平、情感、死亡冲刷、撕扯。这不是战斗,而是一场酷刑,是对灵魂的直接凌迟。
这就归墟之畔。非是安眠之地,而是记忆的乱葬岗。那些强者陨落时未曾消散的执念,在此地沉淀、发酵、相互污染,形成了这片足以令任何心智健全者瞬间疯狂的绝对领域。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混乱的流光与扭曲的幻影,望向断剑之处。
陆清依旧被剩余的锁链缠绕着,悬浮在空中。但此刻,他的状态截然不同。
他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地蜷缩。他只是……敞开着。
那双钴蓝色的眼眸失去了焦点,仿佛倒映着整个混乱的记忆星河,平静得近乎诡异。他的身体成了一个被动的容器,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化作点点微弱的光芒,自发地、无声地汇入他的体内。那些能让谢辞痛不欲生、几近崩溃的情感冲击,落在他身上,却只如雨滴落入无底的深湖,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寂下去,被他无声地容纳。
他苍白的面容上,偶尔会随着某段特别强烈的记忆碎片掠过,而浮现出转瞬即逝的表情——一丝悲戚,一缕茫然,一抹不属于他的温柔——如同水面上被风吹动的浮光掠影,不属于他自己,却又真实地在他身上上演。
此地是记忆的坟场。
而他,是唯一能兼容这些“亡魂”,却不被立刻撑爆的培养基。
谢辞瞬间明白了。为何陆清会被禁锢于此。这绝非简单的囚禁,更像是一种……喂养。或者说,强制性的融合。将这冢内千年积累的、混乱而强大的记忆,作为养料,源源不断地注入他这个特殊的“容器”之中。
他到底……被变成了什么?
“呃……”
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呻吟从陆清唇边溢出。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银白的兽耳无意识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即便以他特殊的体质,承受如此庞大无序的信息流,也逼近了某种极限。
这一声,如同警钟在谢辞混乱的脑海中敲响。
他必须带他走!立刻!马上!
谢辞强忍着颅内的剧痛与灵魂被撕扯的眩晕,猛地站起身。他不再试图去“理解”或“抵抗”这记忆的洪流,而是将全部意志力集中在一点——前进,走到他身边,斩断剩下的锁链。
他一步一步,在由无数临终遗言、爱恨情仇与历史尘埃组成的风暴中跋涉。每一步,都踏在时间的骸骨上。
历史的重量,压得他骨骼咯吱作响。
而那个沉默的证言,那个活着的容器,正安静地等待着他。等待着被拯救,或是……被这无尽的过去彻底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