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之内,记忆结晶的白光冰冷地照耀着。谢辞孤立于现实,归墟之力如暗潮般在他周身流转,将他与那侵蚀心智的幻境隔绝。他的目光焦灼地扫过同伴们——殷晚晴仍深陷于无用与自责的绝望中,身体微微颤抖。而另外三人,也同样在各自的心魔深渊中沉浮。
她立于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之巅。这塔并非砖石砌成,而是由无数她亲手写下的脉案、绘制的经络图、记录的药性分析堆叠而起,是她绝对理性的王国,也是她唯一的立足之地。
脚下,并非坚实大地,而是她曾经诊断、救治过的无数面孔。他们悬浮在虚空之中,仰着头,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她。没有感激,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起了,清晰得如同银针落地:
“苏大夫,你断错了。”
是那个因她调整药方后病情反而加重、最终瘫痪在床的老者。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声音汇成洪流,从塔下汹涌而来:
“你说我能活过寒冬……”
“那剂药根本不对症!”
“是你害死了他!”
“理性?你的理性就是刽子手!”
她赖以生存的基石在崩塌。每一句指控都像一把锤子,砸在她精心构建的逻辑高塔上。裂纹,从塔基开始,迅速向上蔓延。她试图反驳,试图用更精密的数据、更严谨的推论来证明自己,但那些声音无视她的逻辑,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错了”。
她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银针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绝对的理性告诉她,这些指控毫无逻辑依据,不过是幻境的扭曲。但另一种陌生的、冰凉的恐惧感,正顺着塔身的裂缝向上攀爬——如果……如果她的观察真的存在无法修正的误差?如果她坚信的“真理”本身,就是最大的谬误?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幻象,而是恐惧“理性”本身的局限性。当她所依仗的尺度本身出现偏差时,她还能诊断谁?还能相信什么?
塔,摇摇欲坠。
温暖和光亮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云隐城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那是她童年最熟悉的“家”——一个废弃的下水道入口,散发着霉烂和污水的臭味。
寒冷刺骨。余小楼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野猫。她习惯性地去摸藏在袖中的碎石,那是她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却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
“小楼……”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抬头,看到童年唯一的朋友阿弃躺在不远处,脸色青白,气息微弱,就像他死前的那一刻。他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饼,努力想递给她:“吃……快吃……”
“阿弃!”她扑过去,但手指却穿过了阿弃的身体,如同穿过冰冷的雾气。阿弃的身影在她眼前如同沙堡般消散,连带着那半块饼,也化作了飞灰。
“不——!”她徒劳地抓握着空气。
紧接着,阴影里走出了更多的人。
老灰失望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转身融入黑暗。
谢辞眼神冰冷,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陆清带着疏离的微笑,后退一步。
就连刚刚一起经历生死的殷晚晴和苏浣,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小偷……”
“累赘……”
“只会惹麻烦……”
“果然……还是被抛弃了吧……”
鬼爷那张狰狞的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发出嘲弄的笑声。
她试图尖叫,想告诉他们她不是累赘,她可以偷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可以探听到最重要的消息,她有用!但她发不出声音,就像小时候无数次被堵在巷子里殴打时一样,就像看到被父亲抛弃时他眼里那股嫌弃的表情一样无助,所有的求救和辩解都被扼杀在喉咙里。
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恐惧将她淹没——被抛弃,被遗忘,重新变回那个在污泥里挣扎、无人问津的野猫。她所有的机敏,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偷窃”来建立联结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她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但连这痛感都变得模糊。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庙宇中,谢辞看着苏浣紧抿的嘴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看着她平日里稳如磐石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模拟着切脉的动作,却带着一丝紊乱。他又看向余小楼,她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被遗弃的惊恐。
三个同伴,分别被困在“无用”、“谬误”与“抛弃”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谢辞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必须找到办法,否则同伴们的灵魂恐将被这慈母殿的诡异力量彻底侵蚀。他体内的归墟之力躁动不安,与那白玉慈母像散发出的、试图同化一切的“幸福”之力激烈对抗着,在冰冷的庙宇中荡开无声的涟漪。
而此刻,唯一尚未被详细描摹的陆清,他的幻境,似乎也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所有的希望,或许都系于那最不稳定、却也最特殊的“容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