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如同墨迹淌在斑驳的墙皮上。
肖睿函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师傅清晨给他的那张、已然失效的安神符。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意识的堤岸,但他此刻感觉更深的,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人贩子……顶罪……” 这几个词像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某个闸门。
一瞬间,无数关于案件调查的碎片——泛黄的卷宗、妇人孩童的哭诉、官场的黑幕——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脑海,其细节之丰富、逻辑之清晰,远超一个“噩梦”所能承载。
他痛苦地按住额角,两种人生在颅内厮杀:一个是前朝秉公执法的官员,一个是现代无依无靠的养子。哪个才是真的?
黄瞎子从外面回来,脚步声比平日更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肖睿函对面,缓缓坐下,将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靠在石桌边。
“函娃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沉郁,“我跟着他们看了一日。”
肖睿函抬起头,眼睫下是浓重的阴影,他没有问“他们”是谁,心中已有了预感。
黄瞎子从怀中取出几样东西,一一放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不是金银,不是寻常物件。那是一张折叠得歪歪扭扭、却透着阴煞之气的黑色符纸,一小束用红绳死死捆扎、不知从何处剪来的头发,还有一小截明显被烧焦、带着诡异腥气的动物骨头。
“城隍庙后巷的邪摊,白云观外鬼鬼祟祟的假道士,你那双爹娘,”黄瞎子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可是半点没闲着。他们不求超度你那枉死的‘弟弟’,不求家宅安宁,只求一样——”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窝“望”着肖睿函,但也能感觉到他神情复杂。
肖睿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黄瞎子沉声道:“他们到如今,还不思悔改,只求能镇住你魂魄,让你无法反抗,乖乖在梦中完成那阴婚,用你的魂飞魄散,去换他们那早已不可能实现的……血脉延续。”
这一刻,所有线索都连上了。为何他们对他时而苛刻时而利用,为何总强调他要知道“感恩”,为何在亲生儿子屡屡闯祸后,看他的眼神越发诡异……原来,从他被拐到陈家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只是一件为他们的亲生儿子准备的“祭品” 和工具 。
他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剧烈的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望。
心口那块地方,原本还残存着一点微弱的、属于“家”的温热,此刻也彻底凉透了,凉得发硬,像一块冻僵的石头。
“师傅,”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知道了。”
黄瞎子沉默着,等待着他的下文,等待着他的愤怒或是决断。
然而,肖睿函只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安神符飘落在石桌上。他站起身,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
“他们养了我十几年。”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暮色,也怕惊扰了自己心里那点最后的、不堪一击的体面,“这养育之恩,我便用这‘如他们所愿’,在梦中走完这一遭,来还吧。”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追究”。他只是将这场持续数日的折磨、这指向魂飞魄散的恶意,轻描淡写地定义为“还恩”。这不是宽容,这是一种比恨更彻底的切割——他将过往一切情感羁绊,无论甘苦,都折算干净了。自此,两不相欠。
黄瞎子深深叹了口气,他“看”得到这年轻人平静表面下那巨大的、无声的崩塌,那不是释怀,那是心死。
他选择了不伤害他们,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们已不配再影响他分毫。那点养育之恩,便用这条命,这具魂魄,还给他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