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喧嚣散去,巫谐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停在一株盆栽前,那是一盆半死不活的“凝露草”,叶片边缘已经泛黄。
他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一片蜷曲的叶子,露珠滚落,草叶微微颤动。
“积分是引子,”巫谐低声自语,指尖在粗糙的花盆边缘摩挲,“但积分能换什么,值多少,得有个说法。
不然,金长老那里过不了关,弟子们也觉得是镜花水月。”
他敲了敲花盆,发出沉闷的响声。“这衡量的尺子,得找个懂行的来定。”
他转身,朝着宗门后山的方向走去。那里,云雾缭绕,灵气似乎都比前山稀薄几分,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隐藏在杂乱的林木之间。
与宗门其他建筑的整洁肃穆不同,这座院子的围墙塌了大半,门口杂草丛生,几株不知名的藤蔓肆无忌惮地爬满了歪斜的门框。
院子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破碎的玉石、烧焦的符纸、装着五颜六色液体的陶罐,以及一些看不出原本面目的残骸,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整个小院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有铁锈味,有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这里,就是明光宗奇术长老云游子的居所,号称“明光宗第一禁地”——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乱,乱到连宗主都不太愿意踏足。
巫谐推开虚掩的、上面还挂着半个蛛网的木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的“杂物”比记忆中更多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蜿蜒其中,像是迷宫的通道。
“云游子长老?”巫谐扬声喊道,声音在杂乱的院落中显得有些空旷。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吹过铁皮和破布发出的“哗啦”声。
巫谐皱了皱眉,沿着小径往里走。脚下不时踢到一些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某种兽类的骨骸,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泥块。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冒着丝丝白气、标签写着“试用品三号”的巨大陶罐,终于在院子最深处,靠近一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前,找到了目标。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鼓捣着什么。
这个男人,就是云游子。
他的头发,与其说是头发,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蓬松的鸟窝。
干枯的发丝纠结在一起,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几片枯叶和细小的树枝,几缕灰白的发丝顽强地从“鸟窝”边缘垂落,随风飘动。
他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道袍,上面布满了污渍和破洞,有的地方还打着奇怪形状的补丁,一块紫色的布料补在肘部,膝盖处却是一块明黄色的丝绸,显得不伦不类。
他的身材中等,略微佝偻,似乎常年保持着弯腰研究的姿势。
此刻,云游子正蹲在一个巨大的石臼前,手里拿着一根比他胳膊还粗的捣药杵,费力地搅拌着里面的东西。
石臼里是一堆颜色各异、质地不同的泥巴,有红的、黄的、黑的、白的,甚至还有带着金属光泽的银色和金色泥巴,被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七七四十九种……不对,是九十八种……加上这个,九十九……还差一种!”
云游子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水。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从旁边一个小瓦罐里捻起一点亮蓝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进石臼,然后更加卖力地搅拌起来。
他的额头渗着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巫谐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他注意到,石臼周围散落着许多标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黑风崖深层黏土”、“流沙河金沙泥”、“雷鸣谷电击土”、“月华石研磨粉”……细数下来,竟真有近百种之多。
“长老,”巫谐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些许,“您这是在做什么?”
云游子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球突出,脸上沾着各种颜色的泥点,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疯狂。
看到是巫谐,他眼中的惊愕褪去少许,但依旧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
“宗主?”云游子眨了眨眼,视线又飘回石臼里的泥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看见吗?
炼道兵。”
“炼道兵?”巫谐走近几步,低头看向石臼里那堆灰绿色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混合物,“用泥巴?”
“什么泥巴!”云游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猛地站起身,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沉重的捣药杵,差点戳到巫谐的鼻子,“这是‘百土混元胎’!
我精选了天下一百零八种灵土,按八卦方位、五行生克、阴阳调和之理,九九归一,炼制而成!
待其灵性孕育成熟,便可捏塑成形,化为无上道兵!”
他唾沫横飞,激动地指着石臼,“还差最后一种‘九天息壤’,可惜宗门库房里没有,不然……”
他说到这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地上,拿起一块沾满泥的干粮,狠狠咬了一口,咀嚼起来,嘴角还沾着面包屑和泥点。
巫谐看着他那副不修边幅、沉迷其中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越来越亮。
他蹲下身,与云游子平视,手指指向石臼:“长老,您这‘百土混元胎’,捏出来的道兵,能飞吗?
能打人吗?能用多久?”
云游子被噎了一下,捶了捶胸口,含糊不清地说:“理论上……能!
只要灵智一开,潜力无穷!”
“理论上?”巫谐挑了挑眉,伸手从石臼里捻起一小撮灰绿色的泥巴,放在指尖搓了搓,泥土颗粒粗糙,带着冰凉的湿气,“那实际呢?
您捣鼓这个,多久了?”
云游子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闪烁,避开了巫谐的目光,嘟囔道:“不久……也就……也就三年零七个月……”
“三年零七个月,”巫谐重复了一遍,将指尖的泥巴弹掉,拍了拍手,“明光宗的弟子,有的用的还是最基础的铁剑,飞一次要消耗半块下品灵石。
您这宝贝道兵,何时能让他们人手一个?”
云游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剩下的小半块干粮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巫谐看着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长老,您这方向,可能……有点偏。”
“偏?”云游子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泥点都跟着抖动,“宗主此言何意?
我这‘百土混元胎’之法,乃是……”
“我不是说您的法子不对,”巫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语气轻松,“是目标太大,太遥远。
咱们宗门现在穷,等不起。”他指了指石臼,“一百零八种灵土,还得是‘九天息壤’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上哪儿找去?
找到了,又得炼多久?”
云游子低下头,看着那堆灰绿色的泥巴,不再说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臼边缘的缝隙。
巫谐站起身,拍了拍云游子沾满泥土的肩膀,后者的衣服上立刻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长老,您是咱们宗门最聪明的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他语气诚恳,“但咱们能不能换个思路?不搞那些虚无缥缈的,来点实际的?”
云游子抬眼,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和期待。
“您看,”巫谐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废品”,一个缺了口的丹炉,一堆缠绕在一起的残破阵盘,几根断裂的法器杖身,“这些东西,在您眼里,是什么?”
云游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神复杂:“是……失败品,是废料,是……还没来得及研究的宝贝。”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眼睛又亮了一下。
“没错!是宝贝!”巫谐加重语气,“但它们现在不能发光,不能发热,不能帮弟子们修炼,也不能让宗门富起来。
为什么?因为它们‘死’了,没有灵气,或者说,灵气引导不起来,发挥不了作用。”
他走到一根断裂的“雷击木”法杖前,那法杖通体乌黑,表面布满焦痕,顶端镶嵌的晶石早已碎裂。
巫谐伸手握住冰凉的杖身,轻轻晃动了一下。
“长老,您想过没有,”巫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他转过身,看着云游子,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万物皆可引气呢?”
“万物皆可引气?”云游子愣住了,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五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天地间最玄妙的咒语。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球此刻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有星辰在其中转动。
“对!万物皆可引气!”巫谐走到云游子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木头可以引气,石头可以引气,泥巴……也可以引气!
不一定非要用天材地宝,不一定非要追求完美无瑕。
普通的木头,只要引导灵气的方法得当,也能让它飘起来,成为飞行法器!
普通的石头,只要刻上合适的符文,也能储存灵气,成为简易的灵石!”
云游子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紧紧盯着巫谐的脸,身体微微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巫谐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缝里的泥垢都蹭到了巫谐干净的衣袖上。
“你是说……”云游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不需要……不需要顶级的材料?
不需要……漫长的温养?只要……只要找到方法,引导灵气……”
“正是!”巫谐用力点头,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胳膊,“就像……就像打通一条水渠,水自然就流过去了。
不一定非要用金子做渠道,石头的,木头的,甚至……泥巴糊的,只要能通水,就行!”
“水渠……通水……”云游子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念叨着,仿佛进入了某种顿悟的状态。
他猛地松开抓着巫谐的手,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时而握拳,时而张开,手指快速地颤抖。
“对!对!灵气是水!材料是渠!关键是渠的形状!
是引导的路径!而不是渠本身有多珍贵!”云游子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霍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速度越来越快,嘴里念念有词,语速快得惊人。
“如果这样……那我之前的思路就错了!本末倒置!
追求材料的极致,不如追求引导的极致!”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个巨大的石臼,眼神里充满了嫌弃,仿佛那堆他捣鼓了三年多的“百土混元胎”是什么垃圾,“什么百土混元胎!
浪费时间!浪费材料!”
他一把抓起旁边一根断裂的铁矛,矛头早已锈蚀不堪。
他拿着铁矛,像是拿着绝世珍宝,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对着空气指指点点:“比如这个!
普通的精铁矛!为什么会断?因为灵气流转不畅,受力不均!
如果我在内部刻上螺旋形的引导纹路,让灵气像水流一样旋转起来,不仅能加固矛身,还能增加穿透力!”
他又冲到那堆残破的阵盘前,抓起一块布满裂纹的玉盘:“还有这个!
三才阵盘!为什么会碎?因为阵眼灵气过于集中,无法疏导!
如果我把阵眼分散成三个小阵眼,相互勾连,形成循环,不就不容易爆了吗?”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各种废品之间穿梭,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嘴里不停地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什么“逆向聚灵”、“灵气共振”、“废料二次激发”……
巫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走到那盆“凝露草”旁,这次是云游子院子里的,同样半死不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固元丹”——这是他自己每月的份例。
他没有直接喂给草,而是将丹药捏碎,均匀地撒在花盆的土壤表面,然后拿起旁边一个破碗,从一个积满雨水的石缸里舀了半碗水,小心地浇在上面。
“长老,”巫谐的声音打断了云游子的狂热,“您刚才说,万物皆可引气,关键在于引导的方法和路径?”
云游子立刻停下脚步,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用力点头:“是!
宗主英明!弟子……不,长老我,茅塞顿开!”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那好,”巫谐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堆破烂木头,“您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些木头,不用高深的炼器手法,不用稀有的灵材,就能简单地飘起来?
哪怕只能飘离地面三尺,持续一个时辰?”
云游子的目光投向那堆木头,眼神锐利如鹰。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一根手臂粗细、表面还算光滑的杨木,掂量了一下,又用指甲抠了抠木头的纹理。
“飘起来……三尺……一个时辰……”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开始在原地快速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却在快速地捻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只有云游子低沉的自语声和偶尔响起的、敲击木头的“笃笃”声。
巫谐则搬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耐心地看着那个乱糟糟的男人,和他即将诞生的“宝贝”。
云游子低头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勾勒着什么,忽然,他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
他不再踱步,而是蹲下身,从废料堆里翻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缺口的刻刀,又捡起刚才那根杨木,开始在上面飞快地刻画起来。
他的动作极快,神情专注至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刻刀和木头。
木屑簌簌落下,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巫谐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知道,明光宗的那把“尺子”,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铸造者。
而云游子院子里这些堆积如山的“废品”,或许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宝贝,点亮整个宗门沉寂已久的希望之光。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唯有云游子手中刻刀偶尔划过木头时,迸发出的微弱灵光,在渐浓的夜色中,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