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筠跟在许淮弈身后,视线有些灼热,“早上好。”
昨晚的记忆实在有些恍惚,兴许这会儿才是两人重逢后的第一声正式的招呼。
许淮弈脚步未停,声音平静,“早上好。”
白筠轻笑一声,语调轻扬,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许少,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许淮弈顿了顿,连这是寒暄问候,还是催他离开都有些分不清了,只好答非所问:“别叫我许少吧。”
“那叫你什么?”白筠跟上步伐,语气带笑,意有所指,“阿弈?”
“……”许淮弈被噎了一下,耳根肉眼可见地泛红。这个称呼太久远,带着太多过去亲昵又胡闹的记忆,让他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和其他人一样就可以。”他强作镇定,转身上楼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几分。
“这么生分啊,”白筠从善如流,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笑:“许同学——?”
许淮弈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打开房门。“你等一下。”
“不请我进去坐坐……”白筠问,“叙叙旧?”
许淮弈闻言,门没带上,但也没开口邀请。
白筠靠在门框上,目光扫过房间,反问道:“那你叫我什么?”
许淮弈俯下身,在行李里面翻找,“白老板不好么?”
白筠挑挑眉,“不好。”
许淮弈动作未停,试图掩盖乱了的阵脚,“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我想就可以?”白筠脱口而出:“那……嘉措?”
这个称呼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它不带任何攻击性,却充满了致命的温柔和回忆,能直接穿透许淮弈所有冰冷的防御,直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白筠身上那种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跳失序。
“……”许淮弈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白筠,却撞进白筠含笑的眼眸。那双眼睛清明透亮,哪里有半分病态?要温度仪他看出来不是本意,那片羽毛又该如何解释?
白筠不以为意,“怎么了?叫一声我听听?”
怀疑与悸动在许淮弈的胸腔不停翻滚,却还是在对方专注的凝视中率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将测温仪递过去。
白筠见好就收,接过仪器道了声谢。
许淮弈低着头,闷闷的“嗯”了声。
“打算住多久?”
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了,许淮弈冷冷地说着实话。“调研完就走。”
白筠迈步走到窗前,点点头,想起来许淮弈一直低着头看不见,也“嗯”了一声。
窗前景色虽是没了昨天那般晴空万里,生机勃勃的景色,但在雨幕笼罩下,也别有一番滋味,“房间住着还不错?”
许淮弈扯了扯嘴角,“很好。”
“那……”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白筠低笑一声,“你说。”
许淮弈张了张嘴,问:“测温仪,会用吗?”
“没事,我自己研究研究,”白筠顿了顿,向房门移去半步,“不会的话……”他刻意停顿,看向了许淮弈,“再找你。”
许淮弈点点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脱离了刚才的语境,白筠还真忘了,但想问的问题依旧很多,只是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有些不合时宜。
“没什么。”白筠最终只是轻声道别,把门轻轻带上,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摩挲着手中的测温仪,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苦涩的笑。
晚饭后,雨声未歇,阿诺搬出一箱青稞酒,笑着招呼着民宿里的小朋友们围坐在藏式矮桌旁,背景雨幕中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
“天公不作美,一会儿白老板来了给你们都打折!”阿诺嗓音洪亮,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阿诺一边倒酒一边问:“你们都是大学生?”
“没有,裸辞来的。”她们笑着回答。
闯荡社会多年,阿诺开始八面玲珑,“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刚十八呢!”
临时“小酒馆”营业了半晌白筠才姗姗来迟。他肩头落着未化的雨珠,发丝却打理得一丝不苟。阿诺一见他就不由想起下午那个瓜,表情顿时缤纷起来。
白筠下午在后院忙活了大半天,出来时屋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阿诺站在檐下,指尖夹了支未点燃的香烟,望着连绵不绝的雨正在发愁,“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啊?我还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雨。”
“谁知道。”白筠声音淡淡的。
阿诺:“你出来干嘛?不是着凉了?”
白筠步履没停,站到了阿诺身旁,“……没事,好了。”
“真没事?”阿诺转过头,视线掠过白筠精心打理的发丝,眯起眼睛,“你小子……不会是装的吧?”
白筠帮阿诺点烟的动作微滞,“……”
“不对劲不对劲,”阿诺猛地吸了口烟,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感觉你真要开屏?”
白筠目光沉静地看向阿诺,“好看吗?”
“骚断腿好吧!你还担心这个?”阿诺噗嗤一声笑出来,“真看上了哪位小朋友?”
白筠很轻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这下阿诺是真的惊了,烟都忘了抽,像个老父亲一样喃喃道:“确实,你也该谈谈恋爱了。”烟灰簌簌落在地上,阿诺又补充道:“我都替你憋得慌。”
白筠垂着眼,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咔嗒”一声掀开,又闭上,“那也得人同意才行啊。”
“是那个……”阿诺努力回忆,忽然想起白筠的白月光好像也是一头黄毛,试探道,“黄毛?”
白筠继续玩弄着打火机没说话。
阿诺顿了顿,也觉得自己太肤浅了,开民宿遇到的黄毛不多了去了,他灵光一闪,想起昨晚有点冷酷的小同学,“那是昨天晚上喝多了先上去那个许什么?”
白筠玩弄打火机的动作骤然完全静止,雨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我靠,老白!”阿诺猛地呛了口烟,“咳咳……看不出来,你喜欢高冷、小奶狗?”
白筠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别叫我老白,”本来就比许淮弈大了不少,再说他老真的要报警了。
阿诺捻灭了烟蒂,脑海里对比着许淮弈挺拔的身形和白筠此刻隐忍的样子,突然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不会是、下面那个吧?”
“滚蛋,”白筠忍无可忍,低斥了一声。“我这身肌肉是白练的么?”
“那你那个……”阿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把你甩了的白月光……”
“咔嗒。”
白筠手中的打火机盖再次被掀开,却久久没有合上。
和许淮弈的那一段感情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乌托邦,深埋在他的心底,偶然触碰间,都会泛起绵密的酸涩。他们像两朵自由自在的云,在高原短暂地重合,又随风飘散。
世界那么大,白筠以为很难再见到许淮弈了。
或许,云聚云散,本就由风决定,云无法做主。
可是,
如果……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
白筠直感觉自己进退皆错,一颗心似在火上慢煎。
进一步,怕重蹈覆辙,将人惊扰,退一步,又万万舍不得。
“算了,不提那些……”阿诺看着白筠愣神,摆了摆手,“冲啊,老白,我支持你!”
白筠:“……别叫我老白。”
冲啊,老白,我支持你!
这会儿,暖黄色的灯光下,许淮弈正侧耳听着身旁人说话,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还是三年前那个明亮的少年。
阿诺招呼着白筠在许淮弈旁边的空位坐下,“白老板,特意给你留了位置,”顺势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香港挨着深圳啊,那边候鸟的种类多啊,怎么特地跑来这边?”
“我们想科普点不一样的,”黄毛青年苦笑着晃了晃酒杯,“看看斑头雁、黑颈鹤这些高原鸟。”
白老板杵在一旁,对他们的话题兴致全无,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的许淮弈,突然问:“听说,深圳那边气候很好?”
“啊?还好吧,台风天特别多,动不动就刮几号风球。”黄毛说着望向窗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经幡,“……不过,色林措这里,风也不小的喔。”
老幺小声补充:“不过冬天很暖和,穿件薄外套就行。”
“两位老板,欢迎你们过去玩啊。”黄毛笑笑。
许淮弈在旁边低低说了声,“没什么好玩的。”
阿诺闻言好笑地看向了白筠,却被对方一记冷眼瞪得收敛起来,直接收拾收拾陪着笑撤退了。
白筠垂眸望着酒杯,随即笑笑,举杯向他们示意,“好啊,去的话你们带我玩吗?”
“当然当然。”学生们热烈应和着,酒杯碰撞声在夜色中清脆作响。
白筠仰头轻啜一口青稞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间,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
没什么好玩的?
他还记得以前许淮弈跟他说过,那边的冬天也不会很冷,一年四季都温暖舒适。不像色林措地区,明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能乌云压境。
白筠端起酒杯,朝着对面几个同学示意了一下,“我还学过几句粤语呢。”
许淮弈闻言,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一旁的黄毛来了劲,“真的假的,讲来听下!”
“真的啊,”白筠正了正身子,念着:“……豉汁排骨。”
有人打着岔,“白老板,我第一节课也学得这个!”
“不要这种基础的,会不会难一点的?”黄毛凑热闹,“我们老幺到现在都说不好长句。”
“是吗?长句我说得也不好,”白筠眼波流转,又说:“但係我好钟意睇香港嘅电影。”
黄毛竖起大拇指:“白老板咬字准的喔!”
白筠开头几句发音还算标准,后面就全全跑偏了,最后白筠借着酒意,模仿着TVB的语气,说:“做人呢,最紧要係开心!”
“哇!呢句经典嘢!”
众人哄笑中,他端着酒杯依次与每个人相碰,最后剩下一杯许淮弈。
他后来还去学过粤语吗?
“白老板还会什么?”许淮弈的声音有些发紧,手里捏着的那杯酒始终没喝。
白筠倾身向前,语气变得柔软,“你问我还会什么啊?”
从以前开始就是,白筠总是出其不意,攻他不备,许淮弈喉结滚动,突然有些害怕白筠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说也可以。”
白筠已经有些微醺,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倾身靠近许淮弈,借着酒意、借着喧闹、借着恰到好处的雨夜遮掩,将《春光乍泄》里的那句台词,用低沉而清晰的粤语,轻而沉地递了过去。
“我哋不如重新嚟过。”
我们不如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