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散后,已是凌晨两点钟。
夜色深浓,仿佛黑洞洞的枪口,抵在颅顶。即便是最繁华的街道,到了宵禁,也只剩下几个查夜的巡捕,以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麻姑生怕惹怒了祁遇,提着心嗓,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地把三人送出了门,等到那辆黑色汽车鸣笛远去,金烙才姗然而出。
他换了一身保守的衣裳,衣扣盘到锁骨,眉眼清亮,没有丝毫的困意。
“阿姑不必担心。”金烙道。
麻姑拿出手帕揩汗:“姑奶奶,我心都快跳出嗓眼儿了,幸好蜀葵先气走了,不然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有多乱。你可是我未来的台柱子啊。”
“祁大爷只是好心帮我抬抬价罢了。若是真心,就不会让刘先生高一两黄金的价格赢了场面。”金烙轻轻抽了一口气,淡笑道,“我自知,在他的心没有我的席位,可一两黄金,我还是值的。”
麻姑以为金烙伤心,忙宽慰道:“这怨不得你,祁家大爷素来没有这方面的喜好,今晚为你抬价,已是破例了。你且跟着刘先生去,刘先生肯为你一掷千金,可见不是个小气的人,你跟在他身边,不吃亏。”
刘先生全名叫刘砚名,在美国读经济学,不过没有毕业,读到二年级的时候不知何故回国,在南京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到了上海。
刘宅坐落梨花新街,宅中圈养了许多如金烙一般身份的男孩,最小的只有十三岁,刘砚名皆以礼相待,好似花大价钱将他们买来只是为了听听小曲儿,然而金烙并不会唱曲,琵琶也才刚学。
刘宅和祁公馆,仅隔了两幢小洋楼和一条大马路。
鲁世铃大步走进祁遇的卧室,一把扯开红绒窗帘。
刺眼的阳光照在乱腾腾的洋床上,蒙在被里的人不舒服地哼了一声。
鲁世铃好笑道:“想朝我发脾气?要不是我替你忙活了大半天,‘断袖少爷千金买笑失足乞儿’的标题早就布满大街小巷了。我看啊,你是想让你大伯来喊,才肯起。”
两人从小玩到大,总是祁遇前脚惹事,鲁世铃后脚销赃,这次也不例外。
鲁世铃花了大价钱,把南洋知名的报社全部买通,保证祁儒仁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谢谢啊,好兄弟。”
祁遇口中发出没睡醒的声音,眼睛仍闭得很紧。
“我谢谢你,没真把那孩子买下来。”鲁世铃坐下,随手捡起一些书翻弄了两页,“这回我可下了血本,你得请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请。”
待祁遇醒后,占亭开车把二人送到一家新开的高档酒楼。
祁遇揉了揉额心,不知道鲁世铃在搞什么鬼把戏。
路上占亭问是否需要接上蜀小姐,鲁世铃比祁遇先一步阻止,哥俩人吃饭,要女人作甚。
祁遇本来就没打算带蜀葵,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就咱俩?不带上云飞。”祁遇道,“他肯定也帮了忙的。”
已经到了酒楼门口,鲁世铃热情地把迷迷糊糊的祁遇搀了下来,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阿遇,你不要怪我,你的这件事里,沈小姐也是出了力的。云飞说不了谎只能我来。”
“这跟沈冰清有什么关系?”祁遇愣了愣,尔后醒悟,可已然来不及了。
刚进酒楼的门,便迎来一众脸熟的小厮,不由祁遇拒绝,便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进了一个雅致的套间里。
屋内宽敞,菜已上齐,祁遇瞄了一眼,没有一道不是他不爱的。
主席上坐着的装扮十分洋气的富家小姐,正是沈冰清,她左边依次是大姐祁兰、吴云白、吴云飞、鲁世铭,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洋妞,再加上他和鲁世铃,八仙桌正好坐满。
鲁世铃抢先坐在吴云飞的旁边,祁遇瞪了他一眼,绕了一圈,在沈冰清的边上落座。
“这么晚来,好没规矩。”祁兰的语气却没有嗔怪之意,“罚酒一杯。”
吴云白附和:“的确该罚。”
听见吴云白接她的话茬,祁兰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祁遇大大方方地饮下一杯后,便没有再说话。
祁遇清了清嗓子,玩笑道:“这是来拿谁的鸿门宴?”
吴云白:“哪有什么鸿门宴,这是沈小姐的生日宴,几位相熟的朋友一起聚一聚。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姐是沈小姐的闺蜜,中文名字叫刘佳郁。”
金发碧眼的洋妞眨着眼睛看着他,祁遇行注目礼:“幸会幸会。”
沈冰清捂嘴笑道:“佳郁是美国人,随丈夫来到了中国,并不懂中文,你和她笑一笑,她就知道你的好意。”
于是祁遇又笑了笑。
闲聊了几句,众人调侃的重心便移到了吴云白和祁兰的身上。
沈冰清以生日宴为措辞,极力为二人创造机会,果然二人聊得很是融洽,时不时听到祁兰的笑声,酒过三巡,二人想出去透透气,先走了一步。
祁遇道:“我大伯最发愁的事情,沈小姐一个生日宴便解决了,难怪他老人家喜欢你喜欢的紧。”
沈冰清挑眉:“你这是在夸我聪明,还是再怪我多管闲事?”
“我就是惭愧,没有你的七窍玲珑心,我大姐看着柔,其实性子比酒还烈,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冰清给祁遇夹了一筷子的菜,看着他吞下口:“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吴大哥在同龄中很有作为,阿兰姐心里满意他,可面子上过不掉那个槛,推杯换盏,推心置腹,这么一闹,她就顺着台阶下来了,婚事将近,恭喜你,要有姐夫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祁遇举杯,“我敬你。”
沈冰清也不推辞,含笑饮下。
她说道:“倒不用急着往嘴上抹蜜,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求你帮忙呢。”
事关她的女朋友佳郁,沈冰清想请祁遇教一教佳郁国文。
祁遇一听,连忙告饶:“这事儿我可办不了,咱俩同窗十几年,你是最清楚的,老师天天因为我的课业头疼,不如让云飞教,他在国外留学,会外文,交流起来更方便一些。”
吴云飞提醒:“我学的是德文。”
“刚才还说要谢谢我呢,现在就推三阻四的,可见不是诚心。”沈冰清伤心道,“我身边的朋友们,哪一个不是像云飞这样有学问,越有学问的人越忙,一点小事而已,我不愿麻烦他们。不管课业如何,总之,你是最游手好闲的。我会说英文,却不怎么会教,最好你同我一起教佳郁。”
“怎么,几句中国话而已,祁大少爷怕了不成。”
这么一激,祁遇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自然没什么可怕的。”沈冰清一笑,“那就这么说好了。佳郁是有家室的人,不方便和你通信,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写信到贵府告知。”
沈冰清是故意这么说的,现在又不是封建年代,佳郁又是美国姑娘,通信而已,不必避嫌。沈冰清是想借这条线,拉近她和祁遇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但不愿点破。
酒足饭饱,已经晚上九点钟了,吴云白和祁兰还没有回来,吴云飞有点担心出什么事,有意去寻,好在鲁世铃及时拦住了他,笑骂了一句读书人不解风情。
整个宴席上,佳郁都安安静静的,谁和她说话都是点头微笑,等到要说再见时,她竟搂住祁遇的脖子,在脸上印下一个香吻,然后眉飞色舞地看向沈冰清,叽里咕噜说了好长的一段英文。
沈冰清表现的很习以为常,她应付完佳郁,转头对祁遇说道:“她很喜欢你。”
待沈冰清和佳郁走后,鲁世铃笑眯眯重复:“她很喜欢你。”
祁遇冷眼瞧着他,无奈道:“人家是有夫之妇,想什么呢。”
吴云飞:“在外国,开放式婚姻并不罕见。我爹纳了好几房姨太太,这是平等社会,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
祁遇无心和他争辩,转而问鲁世铃道:“现在还早,你和令弟打算怎么挥霍时光?”
世铭笑道:“祁兄说得好委婉。”
鲁世铃还有事,便先行一步,回鲁宅去了。据世铭说,他哥哥这几日都很忙碌,闷在书房,一连就是几日。
鲁世铃只比祁遇大三岁,却要比祁遇肩上的担子重许多。
鲁家家主、兄弟俩的父亲鲁富,靠着战争发了黑财,也是命不好,等到赚得盆满钵溢,鲁老爷子却感染了肺炎,在五十大寿的那一年驾鹤西去。
所以说,不到二十岁的时候,鲁世铃就掌了家,时至今日,鲁家在魔都屹立不倒,可见鲁世铃付出了多大的辛苦。
余下的三人心有灵犀,猫腰钻进一辆的士,朝燕子洲的方向驶去。
祁遇最近是不愿去那里的,耐不住二人盛情,他一想到要看见蜀葵那张怨气冲天的脸,心里就跟堵了一个大疙瘩似的。
麻姑的表情看着有些不自然,似乎没想到祁遇会来。
“祁大爷,阿葵今天不在。”
祁遇讶然,自从上回不欢而散之后,他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倒是她的侍女小婷,隔三差五地打一通电话,央他来看她。
他如今来看她了,偏偏没在。
“若我不是来找她的,便不能来了吗?”祁遇一笑,指了指世铭,“我的这位朋友很喜欢交男朋友,今天我做东,你好好招待他一下。”
世铭久经风月场,什么荤段子没听过,“交男朋友”这样的说法倒很新鲜,他大方道:“既然祁兄都这么说了,小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吴云飞只觉得不堪入目,祁遇也没有这番雅兴,于是两人在旁边又开了一间包厢,吴云飞陪祁遇喝了几杯后,有吴府的小厮来寻他,说是学校找他有事。
吴云飞从国外回来后,不愿游手好闲,在一所中学找了一件教师的差事,祁遇也是晓得的。
泡在酒色之中,身边没有朋友伴着说话,祁遇很快地睡着了。
醒来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祁遇松了松眼,房间特意调成暗光,他身上搭了一条雪白的褥子,少年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不远不近的距离,看模样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
金烙躲开他的目光道:“爷醒了。”
“唔……”祁遇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现在是凌晨四点,大概有一夜了吧。隔壁屋的那位朋友见您睡着,便先走了。”金烙又道,“蜀小姐回来了,爷要见她么?”
祁遇失笑:“这个时间,还是不见为好,不然凭她那口伶牙俐齿,非得朝咱俩身上泼脏水不可。”
金烙眸光一颤,手指不禁抓紧了平滑的西裤。
脏么。
蓦地,他说了声谢谢。
祁遇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来少年为何而道谢,说道:“大家都是朋友,你帮我我帮你,没什么值得道谢的。我打听过了,那位刘先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跟着他,不会吃什么苦……按道理,你早该去了刘宅,难道说出了什么差错?”
“我来收拾东西。”金烙吞声说。
他在撒谎,刚来燕子洲没几天,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想着可能会在这里看见某人,哪怕是遥遥一望呢?他来来回回到燕子洲收拾东西,刘先生还笑他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倘若他丢三落四,那么祁遇算什么……沾花惹草,四处留情么。
祁遇客气道:“需要帮忙吗?”
金烙眼睛微微一亮:“麻烦大爷了。”
在燕子洲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要么睡厢房,要么睡仓库。十几个人的大通铺,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可想而知会乌烟瘴气到什么地步。
在被刘先生包养以前,金烙和平常的坐台女一样,在仓库里休息。
祁遇走进仓库的那一刻,各种嘈杂迷乱的声音钻进耳朵,打架□□,一边打架一边□□……听的人脸红心跳。
看到祁遇的不自然,金烙笑笑:“不是所有人都像蜀小姐那样,在楼上有独立的厢房的,一般的人,要么在仓库里凑活一宿,要么就在别人的被窝里睡。”
“……她一个姑娘,睡在这里总归不大安全。”
金烙沉默了一瞬:“大爷对蜀小姐真好。”
金烙来的晚,就睡在仓库最暗的一个小角落里,新搭了一张木床,床铺干净,上面放着几件叠整齐的演出服,其中有一件水红色的,正是那晚金烙弹琴时所穿。
琵琶立在床头,安安静静的。
祁遇抱住了琵琶,手指乱拨了几下,摇摇头扫兴道:“那天听你弹的那样好听,怎么我弹,就不行了呢。”
金烙掩着嘴,像是在笑。
他说:“爷,抱反了。”
金烙走近些,亲自动手把琴头从右肩扶到左肩,又替祁遇重新摆了摆手位,一边动作一边说着要领。
祁遇盯着金烙,有些入神,似有若无的少年清香浮在空中,他滑动了一下喉咙。
四下只有他们两人,滑动的声音显得十分响亮,惊动了正专注扶琴的少年。
祁遇一紧张,登时撒开了琵琶。
“还是你来吧,”祁遇笑嘻嘻道,“弹一曲最贵的给我听。”
金烙从善如流:“既是给爷弹的,哪里要钱呢。”
仓库里没有灯,只在头顶开了一扇元宝状的天窗,曙光透过窗,落在金烙精致的眉眼上,他望着近前的青年,手指悄然落下,乐音声起。福禄寿牡丹的琴头绽在他纸一样薄的肩头,美丽极了。
祁遇假装陶醉,实际上半个音符都听不明白。这可真的是对“牛”弹琴了。
忽地,楼梯处传来骚乱。
随着脚步的移近,争吵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蜀葵提着一盏电灯,借着光亮,气势汹汹地这里奔来,一口一口奸夫□□。
麻姑一边小心地台阶,一边追赶,真是年纪大了,跑了半路便上下不接下气。
“姑娘,你不能去啊。”
“我怎么就不能来,我的男人背着我苟且,我还不能来看看了么!”
“姑娘你说的是什么话啊。”
这时,蜀葵已经冲到祁遇的面前。
电灯照得女子的脸庞微微泛黄,两条柳叶似的眉几乎提到了太阳穴上,整张脸因愤怒而近扭曲状,她看着床榻上相依而坐的两个人,一时间沉默。
两个小时前,她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看见祁家大爷搂着一位坐台小姐去了地下仓库。
仓库是什么地方,她不能不知,这才抛下手头的事,风风火火地赶到这儿来。
祁遇在仓库不假……
蜀葵眼光一闪:“藏了人是不是?”
见祁遇不语,她愈加起劲,又是掀床又是撩帘子。在麻姑的示意下,金烙默默站起身,和祁遇保持着距离。
祁遇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女人发疯。
麻姑道:“姑娘,你是得了什么风声,非要将燕子洲搞得天翻地覆不可?阿金是个男人,祁大爷和一个男人待在一块儿听曲,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我看你啊,就是疑心病太重了。”
蜀葵笑容冷酷:“你们一门心思想把我从燕子洲撵走,好让这个后生登堂入室,我若不谨慎着些,岂不是自寻死路?”
祁遇盯着她:“你方才去哪了?”
“我——”蜀葵含糊道,“什么我去哪了,我来找你啊。”
麻姑顺着祁遇的目光看着她,忽然大惊失色:“姑娘啊,祁大爷对你那么好你,你怎么能……如今还倒打一耙,反而说祁大爷在外面有人。”
麻姑说完,又急忙转身跪倒在祁遇的脚边,狠心扇自己大嘴巴,边打边诉苦。
“下午七八点钟的时候,有个男人来接她,我问她那人是谁,她说是她远方亲戚,见她傍上了爷们,就来问她要钱,可我见那男人穿着很是精贵,不像是赖着不走的穷亲戚……没想到,她竟然背着大爷您,又揽回了那些不干不净的旧账,都怪我,没看严实,酿成大错。”
蜀葵终于发觉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低头一看,裸露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枚新鲜的齿痕。
她暗叫不好,想要抬手捂住,可祁遇早已看得清楚。
他默默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有如他迷然的双眼,瞧不真切。
“有什么错不错的。”祁遇平淡道,“我从不干涉旁人的自由,蜀小姐钟意谁,都是她的自由。这几个月来一厢情愿,想必已经耽误蜀小姐不少的时光了。”
他从随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翡翠镯子,当着蜀葵的面,放在了床上。
“那么就两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