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夫人张氏吩咐过,所以管家和陈蕖一路上都没有撞见丫鬟婆子,直到进了花园,看见小姐和表公子在亭中,一个神情茫然,一个痛苦万分,管家一时瞠目结舌。
陈蕖也辖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那女子见了他并不害怕,直看向他,眼中蕴含着冷冽的光芒,如同雪原中的湖泊。
而那位公子就没有这么淡定了,被吓得双腿发抖,直欲拔腿逃命的样子。
管家不知道怎么说话,陈蕖先开口:“敢问是袁府的公子和小姐吗?在下陈蕖,打扰了。”
陈蕖。
这个名字在袁嘉澍心中敲了一下,真的是他,在他尚未开口之前,袁嘉澍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陈蕖。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是新科探花,此时此刻会出现在他们家花园的外人大约就是他了。也许是因为她这两天从云霄到泥壤,从无忧无虑到心如死灰,都是因为他,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害苦她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陈蕖。
见自家小姐不回答,管家只好说:“这就是我家……”
“我是袁嘉澍。”她忽然开口。
陈蕖笑了笑,并没有多么可亲,只是他今天穿着银白圆领袍,衬得人有几分少年气,给笑容也添了些坦荡率真。
他说:“在下奉旨寻花,见府上花园开着,知是袁大人垂怜晚辈幸忝成名,慷慨嘉赏,准许在下进府瞻望,或求名花一二,增益荣光。不料在此唐突小姐,还望小姐宽宥。”
一番话说得谦恭,却并没有让袁嘉澍因此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她只是微微仰着下巴,回答:“陈公子客气。”
陈蕖又看了看刘倪,后者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向袁姑娘拱了拱手:“多有得罪。”随后看向旁边的芍药从,花容秾艳,新鲜柔软,只是这么一折,不出两日就将枯萎了。
袁嘉澍说:“花开得这样好,陈公子忍心折断吗?一旦离枝,它就活不了多久了。”
陈蕖闻言,犹豫了一瞬,俯下身折了一枝。
袁嘉澍听见一声断响。
再回过神的时候,已是在自己的房间,陈蕖早就走了,表哥也已经回去。她不记得后来表哥跟她说了什么,大概就是让她认命吧。
陈蕖乘马复命,满都城无数人看见他银鞍白马,听见他玉珂振鸣,安国公府的嫡小姐坐在高楼雅间,望着心心念念的少年怀里护着花枝,打马而过,帕子把手指绞得泛白。
探花宴过后,还有各种大聚小聚,陈蕖是新科进士中世家子弟之魁,由他做东在兰沅楼请客。所有进士悉数到齐,陈蕖银冠锦袍,翩翩而至,自小浸淫出的贵气,使他如同芝兰玉树,文墨涵养出的和气,又使他煦如春风。任这是一群刚刚鲤鱼跃龙庭,最是自矜自许目中无人之时的进士,此刻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嘴上心上纷纷赞叹不已。
陈蕖虽是东道,却让状元许宗岐坐首位,许宗岐推辞不受,陈蕖劝道:“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各位同年中进士,同为天子门生,缘分匪浅,今天在此一聚不必拘束,不分宾主,各尽其欢最好。你是状元,前几日都是你领着我们,今天当然还是要做个领头雁。”
许宗岐客气了几句,终是被摁着坐下了。陈蕖和他坐在同桌,问他一些家里的事。许宗岐说他父母早亡,祖母尚在,另有两个舅舅。
陈蕖道:“寒门孤独,竟能高中状元,想来受了不少的苦。”
许宗岐摇头:“我们乡里有位刘员外,怜悯我无恃无祜,又见我懂些礼貌规矩,准许我借他家的书来读。有时候我帮他抄书,他还非要给我些银钱。农忙时给舅舅家帮忙,舅舅们也接济接济,所以日子倒还过得去。”
陈蕖笑道:“清贫适意之日已经过去,施展抱负之日已经来临,愿兄前程多坦途,万事都有着落。”说着举起杯来,许宗岐连忙和他碰了一杯,回味起他刚才的话来,竟然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一时将他引为知己。
“看我做什么?”陈蕖笑着问。
许宗岐这才回过神来,前几日见的不是皇帝就是宰相,他的眼睛很少有抬起来的时候,探花宴上他又离陈蕖太远,看不清晰。而陈蕖容貌实在出众,许宗岐以前读《登徒子好色赋》,宋玉极力夸赞邻家之女容色倾城,后来却说这样一位旷世秀群的女子登墙窥视他三年,进一步坐实自己“体貌闲丽”。许宗岐当时只觉此赋轻浮,如今却觉得也许确有其事。
他答说:“见笑。”
“什么见笑?”宋帷一走过来就听见许状元这么说,端着酒杯问。
榜眼李云风调侃:“我们的探花郎来了。”
宋帷年纪虽小,却不胆怯,笑答:“陈公子才是实打实的探花郎呢,我就是沾了年纪小的光。”
陈蕖说:“十七岁的进士,你是多大中的举人?又是多大中的秀才?”
宋帷低头笑道:“十一岁中的秀才,十四岁中的举人。”
一语未了众人纷纷惊叹,陈蕖说:“怪不得圣人有言,说‘后生可畏’。”
许宗岐连连点头。
这天他们直聚到红日西移,好几个人酩酊大醉才离席。陈蕖回府时也带了点醉意,强撑着去见了祖母。
他一进屋,老夫人就看出来他喝了不少酒,责怪他说:“聚聚就罢了,又喝这么多酒。”
陈蕖怕身上的酒气太重,没太上前去,只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了,赔罪说:“同年之中颇多俊彦,大家多说了几句,不知不觉时辰就晚了,我倒没喝醉。”
老夫人笑,他身形都有些晃动了,还说自己没喝醉,滥饮伤身,老夫人告诫他下次不能再一身酒气地回来,陈蕖应下了,老夫人就撵他去休息。
可是第二天荀大公子荀师俭单独请陈蕖吃饭,他还是去了。
荀师俭请客不在兰沅楼那种看似场面铺排,热闹喧阗,其实本分守纪,货真价实的酒楼。他更喜欢双鸾斋这种真正富贵逼人,令小家小户望而却步的地方,清净。
陈蕖一进去就看见荀大公子左拥右抱,两个歌姬轮流递酒到他嘴边。
歌姬一见陈蕖进去,站起来行了个礼,陈蕖摆了摆手,她们静静地出去了。
荀师俭泄了口气:“没意思,你下次别赶我的人。”
陈蕖只管点头。
真没意思,荀师俭想,陈蕖又在敷衍他了。
但他大度,还是倒了满满一杯,敬他:“恭贺陈公子,高中探花郎。”
陈蕖给自己倒了杯茶,回道:“家祖母昨天才叮嘱过,让少喝酒。”
荀师俭挠了挠头:“你可是越来越不像回事儿了,我这是敬你酒呢。”
“我以茶代酒了。”
“你跟别人也这样?新科进士敬你酒,你也不喝?喝茶?”
陈蕖笑了笑,不跟他多说,再不喝茶凉了。
荀师俭见状,把酒一口闷了,把酒杯墩桌上,“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可是很快就要有嫂子的人了哈哈哈哈哈。”荀师俭笑倒在席上,指着陈蕖说,“你就要有家室了,还不能喝一点儿是一点儿,等嫂夫人进了门,那是日管夜管,无时不管,到时候你想喝都没得喝了。”
陈蕖也笑:“她可不见得管我。”
“哟?充大爷呢?觉得人家管不住你?不过我倒真没听说过袁大人家有千金,虽没见过,但有其父必有其女,看袁直那个样子,他女儿会是娇滴滴听话懂事的女子吗?”
陈蕖挑了挑眉,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他将来的夫人,还真是一副不大好相与的样子。
“你见过她吗?”荀师俭问。
陈蕖摇头。
“那她要是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陈蕖笑道:“娶妻娶贤。”
“纳妾纳色,我明白。”
陈蕖无奈地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这一生就和你夫人一个白头偕老,再不做他想了?”荀师俭语气调侃,摆明了是不信。
陈蕖不搭理他。
荀师俭觉得更没意思,跟这闷葫芦说话真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