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没事吧?”门外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是商队的领队老顾。
“无碍,去楼下看看情况,非必要勿起冲突。”连江月微微蹙眉,揉了揉耳朵。
“是。”老顾应了一声,快速离去。
很快,狭长的木质楼道里响起密集而有序的脚步声,起初还在楼下,迅速便逼近楼上,变得清晰而嘈杂。
粗暴的推门声、不耐烦的呵斥声以及住客们惊慌低语交织在一起。
店内住客多是走南闯北之人,暂歇一宿只为明日赶路。听得动静,大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提前敞开了门配合他们查。
因此搜查颇为顺利,脚步声很快汇聚在走廊尽头。
那持红鞭的女子双臂环抱,光洁下巴微扬。
侍卫会意,伸手欲推门。
另一扇闭着的门却在此时打开,所有人目光霎时聚集。
出来的人身姿高挑,一袭水青色罗衣轻裹,裙袂处以疏淡的线刺绣着几丛兰竹,隐隐透出清幽之气。
同色面纱遮面,髻间斜簪黄绿绢花,一枚绣着蓝蝶粉花的精致香囊自腰间丝绦垂下,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移步时,裙裾翩跹,素雅中带着几分活泼,清柔里藏着一缕灵动的生机。
沈玲瑜以鞭柄轻敲掌心,将出来的女子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撇撇嘴评价道:“肤白腰细腿长,倒是个符合的,可惜本小姐不喜女子,否则定将你也捉回去玩玩。”
连江月绕开挡路的侍卫,打算下楼的动作闻言一顿,侧身作揖:“谢姑娘夸奖。”
沈玲瑜朝屋内望去——一张床,被褥整齐叠放内侧,旁设桌椅,上有茶碗茶壶。
干净敞亮,一览无余。
沈玲瑜似乎觉得无趣,目光转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朝手下示意:“搜这间。”鞭尾不耐烦地甩向对面门板,眉眼骄色倨傲。
侍卫领命推门,一推未开,再用力仍纹丝不动,当即抬脚,运足力气猛地踹去!
不料脚刚触门,那门却“吱呀”一声自内打开了一条缝。
侍卫发力极猛,落空后收势不及,踉跄跌入屋内。
房间布置相同,不同的是冰冷的地面上,竟躺着一位仅穿着白色内衫的男人,双目紧闭,不知是昏是睡,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表明人还活着。
房间唯一的小窗敞开着,正对着那条连接中原与塞外的沙石官道。此刻,恰好可以望见一骑骏马扬起的尘土以及骏马身上一道人影,正飞快地向着夕阳奔驰而去。
沈玲瑜一眼扫过地上躺着的男人和那扇洞开的窗,瞬间明白过来,怒骂一声,“废物!”
火红的长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昏迷男子的身上,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痕。
“给我追!”她厉声喝道,再也顾不上其他,带着一众侍卫旋风般冲下楼,很快,客栈外响起杂乱的马蹄声,呼啸着远去。
一行人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离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望着地上那个平白挨了一鞭子、依旧一动不动的倒霉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客栈老板踮着脚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这……没打死吧?”
人群中有位略懂医术的,查看了一番,道:“没有,只是晕了。诸位搭把手,抬他上床罢。”
很快有热心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人抬上床。
连江月看完这场闹剧,这才慢步下楼。刚走到楼梯一半,便见老顾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进来,额上全是汗。
“东家!不好了!拴在在后院的马,被刚才那帮凶神恶煞的人强行抢走了!说是征用追逃奴!”
连江月脚步停住,沉默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语气依旧淡淡:“……无妨,我们的人和货物可都好?”
“人没事,货物也都在。”
“通知大家,今日好生休息,明早再去市集购置脚力,然后动身。”连江月吩咐完,转身重新上楼。
楼上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走廊恢复了安静。
连江月的房间正对后院,糟糕的隔音加上她极佳的耳力,后院的声响一字不落清晰传入耳中。
天色渐晚,投宿的客人越来越多。掌柜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抽开身,里里外外找了几圈都没找见店小二踪影,忍不住在底下发火骂人。
你别说,骂的还挺丰富,不带重样的。
连江月一边听着,一边摊开了边塞地图。
此时,《泣血录》的故事尚未正式展开。按照书中所述,世界之子正在那一笔带过的“边塞苦寒之地”吞服至毒之物以提升内力,苦练武功。
所谓边塞苦寒之地,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连江月在几个世界之子可能出现的位置画上圈,决定先去离客栈最近的一处探看。
至于为何不直接去书中明确提及的那处守株待兔,自然是因为,只有提前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安心。
她并非没有起过直接杀了反派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的心思,但这个想法很快被理智压制。小世界的秩序脆弱不堪,如同精美的瓷器,急剧的剧情变动,可能使其彻底崩坏。
权衡再三,她只得一声轻叹,将杀意敛于心底,一步一步来。
店小二关上门,笑容灿烂地转过身,看到连江月开门出来,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
“客官,吃晚饭了吗?”店小二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很快脸上又戴上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表情。
连江月的目光从一闪而过的血衣上掠过,想来是对门倒霉蛋受伤换下来的衣服,她并未在意。
“正打算催。”她语气温和,听不出别的什么。
“客官,晚饭打算在房间里吃,还是……?”
“房间里吃吧。”
“好嘞!客官您回屋稍等,小的这就下去催。”店小二着笑,侧身从连江月身旁轻巧地绕过,像是生怕蹭到她的衣角。
“有劳了。”
“您太客气了。”店小二匆匆下楼。
原本打算出去的连江月,只得又回到房间,这会掌柜的已经不骂了,正指挥其他人抱柴。
她倚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只见出现在后院的店小二先是被掌柜揪着耳朵训斥,又被抱柴的杂工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胸口,疼得他龇牙咧嘴直捂胸膛。
等掌柜气消去了大堂,他便一个人在院子里劈起柴来。
连江月倒了杯水,边等晚饭,边隔着半开的窗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干活。
从夕阳西下,到院中灯笼亮起,再到客房灯火一盏盏熄灭,劈好的柴已堆满了马棚。
店小二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淡定自如,逐渐转为崩溃。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蓦然相撞,连江月微微一笑,关上了窗,不再“监督”他劈柴。
店小二望着那扇已然熄灯的窗,眉头紧蹙:这个商队的小丫头,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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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清澈如洗,繁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贯天际。
连江月坐在火堆旁,就着水囊里的清水,慢条斯理地啃着一块硬邦邦的干饼,间或撕一小条风干的牛肉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老顾,照现在的速度,还有多久能到兰香城?”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火堆另一侧的老顾闻言回答道:“若是顺利,明日午时前后,应该就能到兰香城。”
“嗯。”连江月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脚步声,还有马蹄声,正从远处传来,混杂在风声里,越来越清晰。
来者有十人,骑马的有三人,气息沉稳一致,奔跑的有七人,气息不一,步伐沉重凌乱。
“老顾,有人来了。”
老顾神色一肃,他虽然还未听到任何异常,但对连江月的判断毫不怀疑,立刻压低声音向四周或休息或警戒的伙计们发出指令:“大家戒备!”
众人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身边的兵刃,下意识地向篝火中心和货车附近靠拢。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队人马果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尽头,并快速靠近。
骑马人面庞干净,腰间佩刀,他们隐隐以中间那名的年轻男子为首。
而跟在马后面的人,有的穿着中原服饰,有的穿着边塞服饰。双手被粗重铁链束缚,只是表情麻木地跟着马匹奔跑,踉踉跄跄,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
连江月的目光淡淡扫过这群人,她忽然注意到步行的不是七人,而是八个人。多出来的那个人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穿着玄色劲装,窄袖束腰,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段,墨发高束成马尾,几缕散发垂落额前。他微微低着头,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浑身散发着孤凛之气,与周围之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老顾凑近连江月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东家,看服饰,这是兰香城薛家的人,在为角斗场抓角斗士。”
连江月虽然早已从兰香城大小姐沈玲瑜那里领教过边塞的野蛮无理,但听到如此直白地将抓人送去角斗场送死的行为,眉头还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声问:“就这么明目张胆?没人反抗吗?城主府也不管?”
老顾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据说被抓的人都会被喂下一种奇毒,只有薛家定期给的解药才能续命。反抗?要么当场被杀,要么毒发身亡。至于城主……沈城主近几年深居简出,很少过问具体事务了。而且,坊间有传闻,说薛家马上就要和城主沈家联姻了,势力更是如日中天,谁还敢管?”
“原来如此。”连江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眸色更深了些。
这时,三人中的一个见众人只是戒备地看着他们,并未如寻常旅人般立刻惊慌避让,不由得冷笑一声,扬声道:“哼,都说你们中原人最是懂得谦逊有礼,怎么见了我们薛家的队伍,也不知道主动让路?一点规矩都不懂!”
“大人,误会了。”老顾闻言,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老朽等人初次行至宝地,乍见诸位大人风采卓绝、气势不凡,一时看呆了,忘了礼数,还望大人原谅!”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招呼伙计们:“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咱们的东西收拾收拾,把这块好地方腾给大人们歇脚!”
另一名护卫道:“慢着,把你们的水和干粮交出来,还有那些铺盖毯子,也一并留下!爷们儿跑了半夜,正好需要补充。”
老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掩饰过去,依旧赔着笑:“大人们,稍等。”
他转过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直静静立在胡杨树阴影下的连江月。
连江月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篝火的余光偶尔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她冲老顾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老顾指挥着伙计们将对方要求的水、干粮和几条毯子集中起来,放到一旁,然后带着商队众人退到更远处一片地势稍低的背风处,重新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