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境 第14章 僵尸七

夜色如墨，福安苑在沉寂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嘶叫，划破这令人不安的宁静。

二十三楼，梅姨的家中。

她猛地从一场混乱而惊悸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怦怦直跳，额头上沁出冰凉的虚汗。

屋内窗帘紧闭，将外界彻底隔绝，只有客厅那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还亮着，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拉扯出扭曲变形、如同鬼怪般张牙舞爪的影子。

空气中，除了老旧房屋固有的霉味，还弥漫着一股新鲜的、令人喉头发紧的腥气——源头是墙角那个已经不再蠕动、彻底安静下来的黑色塑料袋。

梅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壁上冬叔的遗照。照片里的人嘴角带着她熟悉的、略显严肃的笑意。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冬哥那爆竹般的脾气，一点就着，为了一碗汤咸了、地没扫干净，就能黑着脸骂上半天，嗓门大得整层楼都听得见。

她记得他瞪圆的眼睛，记得自己偷偷躲在厨房抹眼泪。可也是这个暴躁的老头，会在她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煮一碗糊掉的粥，会在打雷的夜晚，一边嫌弃她“胆子比老鼠还小”，一边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他是她的靠山，是她习惯了的世界。

如今山崩了，她的世界也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和无边无际的荒凉。巨大的悲伤和蚀骨的思念如同冰水淹没了口鼻，比任何噩梦都更让她窒息。

“阿冬……”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呼唤，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相框玻璃。

耳边好似想起阿九对她说的那些话。

如同淬了毒的冰刺，一字一句，深深地扎在她的脑海裡，冰冷而清晰。

“梅姨……”阿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病带来的气若游丝和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抬起浑浊的眼皮看着她，“逆天而行，是要折损阳寿，沾染大因果的……咳咳……咳咳……”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梅姨瞥见那灰白的手帕上晕开了一抹刺目的暗红。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却异常地亮，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贪婪和一丝疯狂的光芒。“你，真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就冇得回头了。”

“我想！阿九，我求求你，一定要帮帮我！冇咗阿冬，我活不下去啊！”梅姨当时就是这样，“扑通”一声跪倒在阿九面前，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藤椅的扶手。

阿九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缓缓地，如同念咒般道出那严密而骇人听闻的步骤。

“第一，‘净躯与引魂’。” 他当时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韵律。

“冬哥新丧，肉身僵冷，秽气自生，阻碍魂归。需以至阴至秽之‘引魂鸟’——乌鸦的活血，混合至亲，亦即你指尖之心头血，在他心口绘制‘招魂符’。乌鸦双眼通灵，其血炽热未冷时，最能辟除污秽，贯通阴阳，为迷途之魂指引归途。记住，符成之初，魂火始燃，然此火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需后续不断添油续命，方能不灭。”

“第二，‘温养与筑巢’。” 他继续说着，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魂魄即便被引回，亦需有稳固‘巢穴’方可依附。冬哥肉身已死，经脉闭塞，如同冰封冻土，死气盘踞。若无法化解此僵死之局，纵使魂归，亦无法久驻，终将溃散，或……沦为无智无识的游魂野鬼。需得以源源不绝之‘生人之气’与至阳至刚之‘纯阳精血’日夜温养，方能化冻土为沃土，使僵躯重现一线生机，成为魂魄安居之‘巢’。” 他说到“生人之气”与“纯阳精血”时，语气刻意加重，目光幽深地看了梅姨一眼，却没有指明来源。

梅姨听得懵懂，但“生人之气”、“纯阳精血”这几个字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茫然又急切地问：“生人之气？纯阳精血？去……去边度揾？”（去哪里找？）

阿九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咳咳……你，自己想……”他并未点破，但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和含糊的话语，像一颗种子，瞬间在梅姨心中疯狂滋长。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常来的、头发雪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孩子——小白！他年纪小，阳气足，那头白发在梅姨朴素的认知里，甚至带着点非凡的意味……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符合阿九说的条件！

“不……不行……小白他……”梅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残存的良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惧。

“不行？”阿九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带着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那就让冬哥魂飞魄散！或者变成一具日渐腐烂、最终失去理智、只会依循本能害人的行尸走肉！你想看他变成那样吗？！让他安然归来，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被任何强烈的生人阳气冲撞！该怎么做，为了冬哥，也为了……不伤及无辜，你自己衡量！”

他将选择权抛回给梅姨，却用最恐怖的后果封住了她其他的退路。

梅姨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闭上眼，泪水混着绝望滚落，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我…我明白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三，‘定魂与护法’。” 阿九见目的已达到，语气稍缓，但内容依旧森严可怖，“你住所阴气尚可一用，但需绝对避光，尤其月光，属太阴却内含煞气，需严防死守。我会予你一道‘安魂符’，贴于冬哥额头。此符非为镇压，而是安定初归之魂，抚平其可能携带的阴间戾气与不稳，护他魂魄周全，亦保你自身平安。记住，符在，魂安；符落，魂危，甚至有反噬之险。”

“最后，‘时机与禁忌’。”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邪异而肃穆的仪式感，仿佛在宣告某个禁忌领域的开启，“自你准备妥当之夜算起，连续七日，是为‘还魂夜’。每日子时，天地间阴气最盛、旧日牵挂最强之时，你需以血重绘心口符咒，同时心中摒弃杂念，诚心默念冬哥全名，呼唤其魂归来。”

“此七日内，法事脆弱，绝不可受任何打扰！尤其忌讳生人靠近，其旺盛阳气如同烈火，会瞬间冲散辛苦积聚的阴气与魂力！切记你之决断，隔绝外缘，方有一线生机，否则，功亏一篑，冬哥永世不得超生，你亦将万劫不复！” 最后的警告，如同丧钟，在她耳边回荡。

梅姨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脸上交织着巨大的痛苦、扭曲的决心和一丝自我安慰的茫然。

她在思索，在犹豫去哪里找复活阿冬必要条件。

此刻，她只是一个被执念吞噬，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挽回亡夫的可怜老人，尚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向何等黑暗的深渊。

与此同时，管理员陈伯正拎着一袋馊水垃圾，慢悠悠地走下楼梯。老式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勉强驱散身前一小片区域的浓稠黑暗，照亮着布满灰尘、痰渍和不明污垢的台阶。

走到三楼与四楼之间的转角平台时，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眯成一条缝，脚步戛然而止。

昏黄的光斑牢牢锁定在水泥地上——那里，赫然有一片已经半干涸、颜色发暗、呈明显喷溅状的血迹，面积颇大，绝非寻常磕碰所能造成。

更令人心惊的是，血迹边缘还黏连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组织碎屑，在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丢……”陈伯低骂了一句，初时以为是哪家不懂事的住户杀鸡宰鸭或是处理什么海鲜，弄得如此狼藉。

他皱着眉，脸上带着厌恶，下意识地用穿着旧胶鞋的脚拨拉了一下旁边堆积的废弃杂物和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污秽。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清脆微响，一个金灿灿、沉甸甸的小东西从垃圾杂物里被他踢了出来，在手电光下反射出诱人却冰冷、带着不祥气息的光芒。

陈伯“咦”了一声，弯下早已不再灵活的腰，费力地将那东西捡起，凑到昏花的老眼前。

那赫然是一颗……金牙。做工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刺，但分量着实不轻，显然是实心的。

更让人心头一紧的是，牙根处带着明显的断裂痕迹，并非正常取下，而那金牙的沟壑里，还顽固地沾着一点黑红色的、已经凝固的疑似血渍，凑近了，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铁锈腥气。

眼前这金牙如此眼熟。一股并非来自楼道阴冷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猛地钻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握着金牙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而充满警惕地扫视着上下楼梯，最终望向楼上那片更加深沉、仿佛孕育着无数秘密的黑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与凝重。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扑街啦……呢次真系要出大事了……”（糟了……这次真的要出大事了……）

二十四楼的走廊里，阴冷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重。

钱小豪在自己那间凶宅2442的门口，点燃了三炷细细的线香，烟雾袅袅升起，试图驱散门内不断渗出的、如有实质的寒意，也仿佛在祭奠自己昨日险些在此终结的生命。

他对着空气拜了拜，动作有些生疏，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然后将香小心翼翼地插在门边一个临时找来的、装满米的破碗里。

闻命站在自己的2414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淡淡的香火气息暂时中和了走廊里一部分污秽阴冷的感觉，但更深沉的不安仍在弥漫。

当钱小豪转过身，脸上带着未散尽的颓唐与完成仪式后的些许空洞时，闻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声音依旧是他特有的平静，在这诡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

“进来我这坐会儿吧。” 他看得出，钱小豪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差，独自待在2442门口，无异于一种折磨。

钱小豪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总是冷静得近乎疏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会主动邀请。

他看了看闻命那间虽然同样简陋、但至少门口没有贴着骇人符纸的房间，又感受了一下走廊里那无处不在、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哑声道：“……好，多谢。”

两人前一后走进2414房间。闻命随手关上了门，并不厚重的木板似乎暂时将走廊的诡异、楼下的秘密与未知的危险隔绝在外。

然而，房间里并不温暖，只有一种相对“干净”的冷清。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并未因空间的转换而减轻，反而因为两人心知肚明的处境而显得更加沉重。他们能倚靠的，似乎只有这短暂的、脆弱的共处。

夜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混合着福安苑特有的霉味与暗处滋生的血腥气，彻底吞噬了这栋破旧的大楼。

阿九密室里那被红线紧缚的衣柜中隐隐传来的抓挠声，梅姨家中正在酝酿的、基于扭曲爱意的恐怖仪式，陈伯手中那颗带着不祥预兆的金牙。

所有不祥的线索，都已如同命运的提线，悄然缠绕、就位。风暴，正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加速凝聚着毁灭性的力量。

改了一下时间线和一些设定[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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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僵尸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