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公寓是十年前建的。
位置偏,紧邻高架桥,环境嘈杂。但因便宜,这里挤满了学生和刚毕业的上班族。
傅泠曾调查过,夏虞从大四起,便独居在这里,后来房东急需一笔钱,便将房子低价卖给她。
“叮——”
电梯在十六层打开。
两边墙上糊了不少小广告,修水龙头的,通下水道的…红色或黑色的粗体字,像牛皮癣一样碍眼。
傅泠从电梯里迈出,嫌弃地看了眼公区环境。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毕竟物业信誓旦旦地说她正与亲戚在一起,甚至,还亲眼看见两人一起进门。
她哪来的亲戚?
什么“亲戚”能让她心跳失速到手环发出警报?
他半信半疑,也不该多管闲事,但最终还是让老顾掉了头。
此刻,他站定在长长的走廊,指尖夹着李隽弄来的楼层卡,目光掠过一间间紧闭的房门。
突然。
“砰”一声巨响从左侧某户传来。
像是玻璃砸在地上的爆裂声。
他循声望去。
正好是他的目的地。
1606号。
傅泠将黑色鸭舌帽拉低,踩着马丁靴,快步朝那户走过去。
门是虚掩的。
他侧身朝里面探去。
公寓小得一眼便能望穿,进门是厨房,再往里,起居室与客餐厅毫无过渡地连在一起。
也正因如此,他一眼便注意到白色地板上的那片狼藉,碎玻璃渣四处散落,酒液横流,被腌渍过的青梅滚了满地。
视线往上,他看见了踩在那堆污秽中的两个人。
一个是夏虞,另一个…
原来物业口中的“亲戚”,竟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傅斯洲。
本该在外地出差的人,竟会出现在这里,傅泠倒是有些意外。
看来,傅斯洲对夏虞的感情,比他想象中更深。
但这样分不清轻重的意气用事,简直愚不可及。他唇线微抿,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不过,从目前情况看,两人已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了。
“夏虞——”
傅斯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的情绪有种不同寻常的兴奋,紧紧握住夏虞的肩膀,疯了似的,猛烈摇晃起来。
“跟我出国吧!出去后,就没有现在这糟心的一切,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
“对了,你之前不是想继续读书吗?跟我出去,我养你,只要你愿意,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你那个破工作,除了让你加班,还有什么价值…”
“我不愿意。”
夏虞重复着,一字一句,平稳,又清晰。
“傅斯洲,我不愿意。”
静了一瞬,傅斯洲喑哑道:“为什么?”
“傅斯洲你听好了,我不喜欢,也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被任何人支配。”
“还有。”她顿了顿,轻声说:“我这个人,从不回头。”
透过门缝,傅泠看见她晶亮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厌恶,只有沉静的漠然。
跟那晚在“白夜里”如出一辙。
不是伪装的平静,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疏离,仿佛她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
那种冷静的、没有一丁点心软的处事方法,根本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她这个人看似好相处,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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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酒浓烈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
夏虞无力地看着脚下那坛被打碎的酒,她一直没舍得开封的酒,这世间最后一坛有着熟悉味道的青梅酒。
在脚下成了一堆污秽。
她暗叹口气,自己是有多蠢,竟会被傅斯洲和物业联手欺骗。
她后悔今天过来。
她不明白,那日在“白夜里”,一切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他为何还是如此执拗地不愿放手。
但事已至此,她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阿洲。”夏虞垂下眼眸,盯着被青梅酒弄脏的白球鞋, “希望你以后,能遇见比我更好的人…”
头顶的呼吸一滞。
“更好的人?”
傅斯洲突然开口,不知受到什么刺激,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嘴角扭曲地扬起。
“夏虞,你告诉我,没有我,你算什么?”
夏虞愕然地抬头。
他忽然靠近,浓烈的酒精气息扑面而来,“你拼死拼活加班工作,不就是为了能搬出这种地方吗?你现在跟我清高什么?”
夏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个如煦日般温和的人,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双眼猩红,面色狰狞,身上找不到半点她熟悉的影子。
“傅斯洲,你喝醉了,你需要醒酒。”
压制住心里的那点火气,夏虞转身,准备去厨房烧水,却被他猛地拽回。后背狠狠撞上木桌,痛得她眼前发黑。
不等她反应,那双滚烫的手已经掐住她的肩膀,带着酒气的唇就要压下。
她偏头闪躲,手在身后摸索,试图找点什么武器来阻止这个被酒精驱使,丧失理智的人。
终于,她碰到一只不锈钢水壶。
她抓起水壶,正要朝发疯的人挥去,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先她一步,精准劈在傅斯洲后颈上。
傅斯洲动作顿住。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然后,眼睛一闭,缓缓倒了下去。
在他身后,是一张五官深邃,英俊年轻的脸。
傅泠一身黑,站在公寓的餐厅里,薄唇微抿,哪怕帽檐已经将他的情绪隐匿,但夏虞仍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但不知为何,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夏虞突然就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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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泠俯身,单手拽起傅斯洲的衣领,像拖一件碍事的家具,将被敲晕的弟弟扔到沙发上。
整个过程,他面色冷然,甚至没多看一眼。
之后,他拨了通电话出去,“上来一趟,叫上老顾。”
李隽跟顾旭东很快上楼。
两人扫视了眼地上争执的痕迹,转头又触及帽檐下冷淡的视线,当即噤声,只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找个附近的诊所丢进去,就说是在路边捡的。”傅泠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
李隽嫌弃地捞起傅斯洲一只胳膊,朝顾旭东支了支下巴。顾旭东无语,索性将人拽起来,直接扛在肩上。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撤出,离开前,李隽还特意带上了房门。
“咔哒。”
一声轻响,交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公寓重回安静。
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傅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目光越过一地狼藉,落在餐桌旁的那个身影上。
夏虞仍然站在那里,低着头,紧紧抱着手肘,两只脚都踩在酒里,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惶。
只是很静。
除了静,别无其它。
像一潭被搅浑的池水,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泥沙沉底,让自己重新变得清澈。
整个房子里都是湿重的青梅酒味道,甜腻,酸涩,微微有些呛鼻。
他踩过一地的碎玻璃,走到她面前站定,垂眸凝视她片刻,而后伸出手,声音低沉。
“过来。”
夏虞像是没听见,须臾后,她突然蹲下身,去捡地上的一颗梅子。
“这梅子酒的基酒是我妈酿的,这是最后一坛了。”
她声音很轻,鼻尖有些发红,眼睛是湿润的,“不过,现在连这最后一点...也没了。”
她将地上的梅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在掌心。手太小,空间不够,捡起这粒,又掉了那粒。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断重复这个无用的动作。
身上的衣服被弄得沾满酒水和灰尘。
帽檐下,傅泠的眉峰往下压了压。
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徒劳的动作。
片刻后,他突然俯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别捡了。”
力道不轻,夏虞被他这么一拽,手中的梅子几乎全部滚落。下一刻,视野里一片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
她僵了下,下意识看向傅泠。
暮色降临的公寓,两双干净的眼睛,在微醺的空气中对视。
但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知道他并无恶意,紧绷的身体在他沉稳的臂弯里,一点点松懈下来。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女孩清浅的呼吸拂过胸前,傅泠不禁垂眸看她。
她的长发像顺滑的黑绸,垂落在他手臂上,唇破了皮,还沾了一抹红,额头和锁骨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傅泠没说什么,将她放到沙发上,然后转身去了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杯柠檬水。
他将水杯递给夏虞,又转身去卫生间拿了垃圾桶和拖把,开始打扫起那滩狼藉。
夏虞怔怔地捧着温热的水杯,转头瞧见他的动作,猛地回过了神。
往日里面目冷酷的老板,此刻竟在她的房子里,挽起衬衫袖子,替她打扫着满屋子的玻璃渣。
她“咚”一声放下杯子,起身道:“傅先生,我来吧。”
“坐下。”
傅泠连头都没抬,隔着不远的距离,发出一贯的命令式口吻。
“把水喝了。”
夏虞无措地站了两秒,才“哦”了声,重新坐回去。
她捧起水杯,喝了口,嘴唇被带着酸味的液体刺痛,她下意识抬头,瞥了眼遗留在茶几上的那面化妆镜。
这才发现,唇不但裂了,还残留着一抹红。
被咬出的。
她鬼使神差地朝傅泠看去。
被他撞见这样的场景,当事人还是他弟弟,她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不料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眼神意外对上。
夏虞缓缓转回视线,继续埋头喝水。
柠檬水很快见底,只剩下孤零零两片柠檬,而傅泠也差不多收拾完,将工具归位,拎着一个黑色垃圾袋,从卫生间出来。
被反复清洗过的指尖还在滴水,他走回客厅,扯了两张纸巾擦手,眼神落到夏虞身上,淡淡的。
“去收拾下?”
顺着他的视线,夏虞这才发现自己的白T和牛仔裤都脏了,深褐色的酒渍溅上不少。
她接受了傅泠的提议。
不到五十平的公寓,缺少功能分区,隔音效果也不佳,哗哗的淋浴声清晰地传到了傅泠的耳朵里。
他拿起手机,边拨了通电话出去,边踱步去了窗边。
窗玻璃映出他的身影,宽松的黑色衬衫,黑帽,和一张冷峻的脸。
他推开窗,楼下车水马龙的声音涌进,夜市已经出摊,对街摆满了大排档。
他竟然会来这种地方,一个狭窄、陌生,环境糟糕的小公寓。
就在眸光扫过底下那片烟火气时,电话接通了。
“哟,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傅总。”堂姐傅婧的声音略显意外,“这回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微凉的风灌进,他顿了下,“你会酿梅子酒吗?”
没想到是这种芝麻小事,傅婧微微松了口气,又拿腔拿调地调侃他。
“傅大少爷什么时候开始有烟火气了?”
“不会?”他可没耐心听她嘲讽,“我挂了。”
“哎哎哎我说不会了吗?”傅婧头痛地叹口气,“你这脾气,以后哪个女孩受得了!”
傅婧事无巨细交代了做梅子酒的材料和流程,最后不放心,想了想说:“算了,我单独跟惠姨讲一下,让她给你备好这些材料。”
挂掉电话,傅泠还在琢磨傅婧教的流程,就在这时,一声女人的尖叫突兀地响起。
他浑身一僵。
大脑像是被某个熟悉的、噩梦般的场景侵入,他被钉在原地,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他闭了闭眼,迟缓而僵硬地将窗户关上。
然而,几秒后,尖叫再次撞入耳膜,一声接一声,惊恐万状。
像是从…卫生间方向传来的?
不再犹豫,他转过身,紧绷着一张脸,快步走向浴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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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3